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小”的故事与“大”的书 ——评李兰妮《野地灵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
来源:文艺报 | 李壮  2021年10月29日09:25

李兰妮《野地灵光》有个引人注目的副标题——“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精神病院是一处特殊的空间场域,精神问题、精神疾病也是一种特殊的经验域,在我们日常生活的世界里,此二者都被有形或无形的围墙圈锁着、包裹着、隔离着——它们占据着自己被严格限宥着的“名”与“实”,很少向我们熟知的世界溢出。然而,《野地灵光》却带来了一种“溢出”。这部非虚构作品的信息容量和意义接触面,比我们想象的更大——它绝非是简单的对特殊群体的猎奇性管窥,也不仅仅是对被遮蔽的极端经验的打捞呈现,而是在更宽阔的意义上,涉及对现代人精神困境的表征、结构及其根源的思考与关切。

换言之,它多多少少与我们每个人都有关系。我们从中看到陌生的经验,也于陌生中迎面撞上微妙的共情。

首先,精神困境甚至精神疾病与我们的距离并没有想象的那么远,它跟我们很多人都有关,只不过程度或方式不同。今天个体的内心、情感、精神所面对的困难或者疑难,一定是具有普遍性的。从忧郁、或者压抑、或者拧巴,到抑郁,再到抑郁症,它们其实属于同一个问题谱系,其间的分野或许也并没有那么泾渭分明,而是呈现为渐变的、暧昧的动态过程。因此,虽然这本书的副标题是“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但并不是说这个话题只跟精神病院有关,它可能会出现在每个人的日常生活空间里。从更广大的意义上看,这本书讲的不仅是病,更是问题——文学要面对和言说的问题,甚至是文学理论所要面对的问题。相关的理论性的思考有很多,从弗洛伊德到福柯,从荣格到拉康,相关讨论所涉及的话题,其实远比医学意义上的某一种特殊病症更大,它关乎记忆、经验、情感结构,涉及话语和知识的权力、涉及集体无意识。抑郁和精神疑难,显然关涉着更大的文化话题,甚至可以拥有开阔的文明阐释视野。《野地灵光》以更加微观的切入点,从更加身体化、感官化的入口,赋予诸多巨大话题以具体的形态;其背后要探讨的东西,其实具有某种的本源性。

其次,精神的疾患状态在今天成为了一种时代病,大家普遍困扰于此。因此,《野地灵光》所涉及、探讨的话题,非常具有时代感,并且这种时代感背后潜藏有非常大的需求。这同今天整个社会的环境氛围和经验模式有关。我们今天面对着如此精细的社会分工、如此复杂的社会运转结构以及如此幽微繁复的人的内心结构,我们的生活因此变得精彩繁华,但这种繁华也导致一种繁华的重负,很多时候越是适应这个结构的人、越是在此结构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人,就越容易深陷到网中,他所面临的情绪问题或者情绪需求也就会更加突出。书里有一个故事:李兰妮在北京病房忽然被患者“小澳洲”认了出来,他说他在澳洲的时候读过《旷野无人》,看过李兰妮参加央视节目的视频,而且他身边好多人都看过。我们的作家、我们的写作,尤其是处理到具有时代感和现实感的问题的时候,其背后隐藏的需求、隐含的读者、那些看不见的受众,其规模可能要远远大于我们的想象。这也反映出这本书在阅读接受层面上的重大意义,它涉及很多人的生活,满足很多人的需求,非常具有现实感。我在这本书里读到了很多极富时代性的话题关注,比如里面写到老年人的精神问题。这类经验在以前不太被重点关注,但其分量和普遍性正变得越来越突出。现在科技进步了,“活到很老”变成了很正常的事情。在中学时代我曾在书上见过一位作家的悲叹,他说想到自己未来死去的时候,心灵依然旺盛但肉身已经衰老,清醒的灵魂要为这衰朽的身体殉葬,这是巨大的悲剧。但是今天,这种悲剧颠倒了。一个人得了重病也可以被有效地抢救。今天我们要面临的问题,是依然健康的身体,很可能要为已经衰朽的大脑殉葬。今天我们的社会面临着巨大的老龄化压力。李兰妮很敏锐地捕捉到精神疾患问题与“老龄化”问题的连接点:大脑的自然衰朽所引发的老年人精神问题。我们从中亦能看到她敏锐的时代经验捕捉的能力。

再次,李兰妮抑郁症相关作品的推出和广受关注,侧面反映了人们对待精神疾病的态度转变。直接谈论对方的精神抑郁话题,曾经具有冒犯性:你说我精神有问题,这就如同是一种侮辱。但在今天,在“90后”一代人这里,我们完全不会觉得“讨论自身的异域”是很奇怪的事情或有某种贬义。当然,更不会像以往一些故事中那样,用歧视性的眼光来看待陷入情绪问题的个人。事实上,这本书里一条很重要的暗线,就是梳理我们对精神疾病的理解和态度,不断走向文明、走向进步的过程。这条暗线的存在,使这本书对精神疾病及其患者的观察观看和书写表达,不再是隐喻化、象征化、猎奇化的,而是“让石头成为石头”,以非常贴近又非常真实的、既平实又平视的方式去书写,这本身也是一种很大的进步和突破。

最后,简单说说《野地灵光》这本书的写法。作者本身就是患者,所以写他们,也是在写自己。而在布局构思上,这本书里穿插了不同的时态。主体部分是进行时,现在我的眼睛看到的、我此刻身边住着的是什么人、有什么故事,他说什么、做什么,这些构成了这本书的主体。同时,又有过去时态,书中的历史闪回,从广州第一家精神病院讲起,一直讲到新中国精神卫生事业如何不断发展进步,甚至还涉及人类精神病的发展史和治疗史,很有纵深感。此外,就是无时态的部分,也即“科普”。这是很好很专业的科普,里面涉及一些知识点的具体坐标定位。此外,就是这本书的表达风格:多用短句,干净利落,而且表意精准。整本书都在很“飒”的节奏之中,推进非常顺畅,完全不拖泥带水,读起来没有障碍感、强制感。顺畅的表达,使得痛感很完整地呈现出来:那种巨大而真切的疼痛感,能够穿过纸面到达我们。另一方面,光感也很有力地呈现了出来:书里反复写到希望,尤其最后,患者们用歌声表达对光的向往,传递出了深陷困境但依然保持飞翔姿态的灵魂的巨大渴望。这种困境里的渴望,在精神疾病患者身上获得的表达是有力的,但很显然,它又不仅仅指向特定的疾病或人群——因为“痛”与“光”,终究是人类永恒而共享的经验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