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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白:就这样置身其中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林白  2021年10月19日09:15
关键词:林白

1

写完《北流》,想着一脚踢出去忘个干净,结果听说还要写创作谈,一脚踢出去的东西又被别人两脚踢回来。如何是好……

就捋一遍写作过程吧。

《北流》虽体量大,初时却没有宏阔想法,并非要格外让人吃一惊,只想着把那些纷繁杂芜的名堂一一摁倒放平——让那些纷繁复杂既保持原貌,又能舒服地进入一本书。

互不相干的素材,就我的体质而言称得上浩瀚,如何使之安顿下来,也同时安顿自己,就这样折腾了多年。

之前的长篇,《北去来辞》之前,都是一口气写完看一遍就交出去,说是生活所迫也不全是,更多的,是不希望自己陷入虚妄的完美之中。

《北流》,一开始,写与不写是在两可之间,先是写了一点点,再写一点点,再写多一点点,我相信它是一棵树,会自己从内部慢慢生长出来,若它足够有力气,就会生长出更多根须。到2020年1月9日,有了很不相同的两三稿,这一年,出乎自己意料狂飙写诗,连写158首,想是某一处生命能量被开启了。

这才趁着一股蛮力,从头打量《北流》。

2

5月中旬,晨起打坐,想到了小说结尾,眼前一片葱茏。隔一日,想到在《降落伞》(此时的篇名)加入火车手记,那些分布散乱的梦境,通通收摄于火车手记,如此,时空腾挪即可自由,诗亦可进入。既然写到《金刚经》,前述的描述都可以转瞬即逝,没头没尾。原稿不够深情,这样插入,在虚空中可以有深情。

“滇中”本是单独一卷,此时就拆分开,变成两次去云南,火车手记回忆先头一次,这第一次,贯穿整部书。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到最后结尾再次到达云南,那时候泽鲜已经不在那里了……

并且出来一个新命名——半叙事文本。觉得自己的叙事不好,故自我降低为,半叙事。不然会丧气。给自己一种名堂振作起来。无非就是四不像。看到约翰·厄普代克《人人怀孕的年代》,喜欢那种“强势插入”句式。就在“姨妈与世界革命”里,抄了一段俄罗斯菜谱。干燥亚洲史。

便更要穿插一些什么,与内容有某种联系的杜撰的半真半假的东西,以当隔断,与方言词典的隔断并列。杜撰了《感官简史》,跃豆带了这本书在火车上看……忽然想起《突厥语大词典》,也可织入一部分,理由就是,跃豆要编一部词典,把这本《突厥语大词典》作为参考。

日有所思,当夜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座大山,深红砖红金红交错,有黑灰色的皱褶,极其壮美,是新疆那边的地貌。醒来想了一下,在天山北侧展开游牧历史的,是突厥裔的各民族。突厥人毋庸置疑是亚洲人种,属于亚洲北方派的阿尔泰语系。书中人物罗世饶要去天山脚下,这就连接起来了——一下子,长篇贯穿两部词典。

《突厥语大词典》是从哪里来的呢,当然是陈地理在废品收购站找到的散页。

6月下旬,梦见抄了一段又一段《楞严经》(是语音录入),共有十几段,梦中满心欢喜,觉得我的长篇又可以多织。半醒半梦中还是很欢喜,以为是真的。真正醒来之后明白,那些都是不能用的(即使真的抄下来)。但仍然很欢喜。

…………

7月20,完成第三稿,44万字,称火车笔记版。题为《织字》。

又改一稿,融入一些看似不相关的名堂,犹如榕树多出的气根,我称它气根版,题为《织字九卷》。9月13日完成第四稿,52万字。若非长篇里插进一众“气根”,可能早就崩溃了。不记得谁说的,一部十几万字的长篇,写到五六万字要崩溃一次,写到十万字又崩溃一次,一共要崩溃两次。正文48万字的《北流》,经验是,之前一直崩溃兼疑惑,但超过一半之后心态好很多……因为气根的须互相通气了。

3

隔壁的住户开始装修。电钻可与炸弹声相媲美。或者说电钻电锯声就是和平时代的枪炮声。同一楼层还有一家也开始装修了。

但定力比以前增强,在电钻中依然写作,几乎没有阻碍。

一个毛病:写长篇要不停取名字,通过篇名找到结构和兴奋点,之前叫《降落伞》就是降落伞的结构,每隔几天就要找出一个新的命名,需以新的篇名策动某根神经。

9月13号完成第四稿,又到了换题目的时候。便与友人探讨——

我:《繁颂》,植物繁茂的样子……

友:我越来越觉得,《北流》好

我:《北流》,那就不是地理意义上的北流。

友:大河东流,但时代倒转,浩浩北流。

我:或者,《外省简繁史》。

友:不如《简繁志》。

我:《简繁志》,符合这部长篇的混杂气质。

友:叫《北流注》?一切构成了对“北流”的注解……这个名字既是《降落伞》(各种构成和来源聚于一处),又是《织字》(一条一条的注,正是织字)。并且,注对经的简来说,正好是繁。《简繁志》

我:那我可以用《水经注》穿插一下……又觉得《水经注》不如《山海经》,《山海经》更有趣。就是打不出来的字有点多。

友:《山海经》的字,几乎全部能打出来。

我:我把《山海经》和《干燥亚洲史》并置,看看效果。

友:《山海经》是一本幻想之书,根据月令图虚构的

我:我打算按书中人物从南到北到天山这个路线,插一个“南山经”,一段“北山经”,“西山经”一两段。

即时试了一段:“南山经之首曰䧿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其名曰祝馀,食之不饥。有木焉,其状如榖而黑理,其华四照。其名曰迷榖,佩之不迷。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丽麂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其中多育沛,佩之无瘕疾。

《北流注》,这个书名照亮了结构,注、疏、笺,瞬间涌出,“姨婆的异辞”稍后才有,是在南新仓碰见一个嘟囔的老太太……《十月》的首刊责编季亚娅女士说得不错,注卷是李跃豆“从世界回到北流”,疏卷可以看成是“出北流记”。

在注疏版中,所有的气根都该是疏,这样体量就太大了,最后只有删掉。有大量“野草的故事”,于内文也是颇有联系的,比如米豆部分、还有滇中部分,最可惜就是删掉这些,前面开头有《植物志》,结尾也有大量的野草,本来中间可以有大量呼应……此外还有亚里士多德的《动物志》,很多偏僻的字也都一一找了出来,最后也都删光了。

……

4

就这样置身其中,“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里尔克句),一条阔朗的大路,终于走到了这里。

因为没有野心,《北流》便没有沦为自己野心的工具,何其庆幸。“没有妄心,老天也自然会开一些东西给我们看”,这话是谁说的,我已经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