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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魆:复古城市的文学想象
来源:《青年文学》 | 路魆  2021年10月18日20:36
关键词:城市文学

能给予我文学想象的城市,想必有些古老的气息,保留了旧时代的风貌,或者离繁华尚有距离,又或直接来自文学描述。例如:古希腊的城邦模型;卡夫卡《城堡》里可看作微缩城市阶层结构的城堡;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里马可·波罗向忽必烈汗描述的那些不存在的城市;在博尔赫斯《永生》里,建造了城市却选择穴居生活的永生者,被他们空置的城市是无意义、徒劳和荒唐的象征;我曾居住在广州西关地区,那些温润古老的岭南风情给我带来阴郁的想象;而香港,则充满了忧郁的摩登感……

已经消失了的城市,虚构中的城市,我无法生活其中。但在城市的文学想象上,我是个复古的人,小说中的人物离科技都很远,在他们的世界里,手机和电脑更像尚未被发明出来的事物。即使是在我写过的三篇科幻小说里,故事背景也更接近是早期科幻电影,又或者是架空的。这样做,是为了获取一种陌异感,制造一种距离感。

我在广州生活了七年。在这个繁华与老旧共存的庞杂城市中,我没有把写作的重心放在现代城市的种种新潮上。车水马龙给我带来的焦灼,反而让我下意识地避免对此进行直接描绘,迫切地想遁入另一个时空喘口气,释放灵性中的想象。我在文学中所归返的,可能是一个乌托邦的城市,但这里的乌托邦,并非幸福和自由的代名词,那里充满精神恐怖和存在性恐慌。或者说,我其实没有放弃对所身处的城市进行文学表达,只是选择了一个反面,一条迂回的路线,也仿佛是有些徒劳地描绘了一个物体的影子。直接而锐利地描述现实,向来不是我追求艺术感的手段。我迷恋的那些徒劳、曲折、艰辛又隐藏着暗之光的写作,与我所目睹的现代城市的气质更为接近。在二十一世纪的城市,理想主义已是稀罕之物,必须承认在经济发展中出现的种种堕落元素,纯真的欲望之火夹杂着黑色的外焰。然而,重塑现代人的价值和信仰,却是城市比乡村更有能力做到的事。城市是一个枢纽,像一块海绵,吸收着来自乡村、市镇、县城的事物,语言、价值和信仰在此交汇,在此变迁,在此重构。城市必须历经某些黑暗混沌的阶段,才能如抹去浮沫般地露出清澈水面。

乡土文学在中国已走过多年。一些乡土文学中描写鸡零狗碎风俗事的手法,在城市文学的写作中得到延续:对都市人繁杂的生活进行碎片化的描摹,简单地捕捉人在新兴科技和潮流中的言行举止——这充其量换了一个大背景,并未使城市文学听起来就比乡土文学高级多少,又能反映多少新时代风貌,凸显多少写作价值。在谈论城市文学时,经典的乡土文学在如何抵达古老民族的精神领域的方法上,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参照。说起发生在村庄里的文学,刘亮程的小说《凿空》总会以一种象征性的形象浮现我脑海。我不想简单地用乡土文学来概括他的小说。《凿空》中的新疆村庄,位于西部大开发的中心,被工业噪声萦绕的主人公,在自家土地上年复一年地坚持看似无意义的凿空行为,建造黑暗地下宫殿。这种悲剧性的形象,多少指向了生活在城市化大潮中却仍在耕作的人。这里的耕作不仅仅是指农业耕作,更多在暗示一种古老传统的归返。无论他们是渴望通过耕作最终融入城市,还是因为无望融入城市而只能耕作,在那些朴素的面孔下,其实暗含着中国人种种荒诞的欲望,在城市化的压迫下觉醒了似的,逐渐开始显露其形状,讲述人本身的故事。

《凿空》中的玉素甫当过包工头,是最早走出村庄的人,但很快被外面繁华的世界抛弃,不得不回到村庄,开始他的“凿空”。那些从城市归返乡村,带有城市印记的人,把城市的习惯和见识一并带了回去,却在故乡土地上显得格格不入。若描写这部分人的生活,那么,这样的文学作品能否归入城市文学的一个谱系?城市跟乡村原本是接壤的,发生在两者间过渡带、矛盾夹缝的文学,同样可以作为城市文学的一个分支,一种做反向观照的城市文学写作。

城市是一个核心,向外辐射它的过去,它的中间形态,以及它的未来。因此,城市文学可以着眼的书写范围,其实能超出目前所看到的形态界限。它的故事甚至可以发生在想象中的城市:“忽必烈想,也许帝国只是头脑里精神幻觉中的一幅黄道十二宫图。”后来,忽必烈汗反过来向马可·波罗描述他想象中的城市,让马可·波罗告诉他,这样的城市是否真的存在。《看不见的城市》把人的命运、精神与道德,象征性地跟一个城市的结构和进程相融合。即使那些城市并不存在,或只是根据某个真实的城市加以修饰而构造出来的,但以文学的形式,它能令人着迷,并相信城市这样一种居住形式影响了我们未来的生存方式。城市在大地疯狂蔓延、扩大和堆叠的奇迹,到底是人本身的意志还是神在推动?人类集体的意志在千年来达成的共识,便是那双看不见的神之手。城市的奇迹注定会在历史中出现,筑成人类命运的共同体。

人口密集的城市,有一种天然形成的疏离感。公共交通系统里的人、街道上的人、餐饮店里的人,互不认识,无论离彼此有多近,都可以轻而易举并毫无负担地把对方当作一个符号,不必像乡村那样,碰面时总得打个招呼。《看不见的城市》在“城市与贸易之二”一节里,如此描述这种城市的偶遇:“……每次碰面时,他们都想象着关于对方的各种景况,可能发生在他们之间的相遇、对话、惊奇、爱抚、轻咬。可是,竟然谁也不和他人打招呼问候,他们的目光相遇时,仅仅彼此对视一秒钟,然后转移视线,去寻求其他的目光,永远不会停留。”城市的景象如此陌生和多样,真实的交流看似毫无必要,仅仅是一次擦肩而过的对视,便能为头脑带来隐秘又安全的想象。有时,人远离故土,正是为了寻获这样的孤独感,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行走,自在又冷漠,乡村里热络的人情道德在此骤然失效。然而,一旦离开公共场合,进入谋生的工作场景,前面所述的孤独感、自在和冷漠,又被迫遣返心灵深处,不得不彼此协作,成为驱动城市运作的齿轮之一。城市的出现与现代文学的出现,在此产生了一定的因果联系。

城市给予人的心灵一半的自由,但作为平衡的代价,要同时割去心灵的另一半。城市人对于工作普遍产生的徒劳感,正源自这种几乎是等价抵消后归零的空白。城市这个矛盾重重的舞台,社会压迫与个人追求在此相互搏斗,这却也是一个文学产生的契机。残雪在《置身绝境的操练》里写道:“在我们这样具有古老深重文化传统的社会里,纯文学是一种极难产生的东西,它不但需要作家将一种逆反的个性坚持到底,也需要作家将我们文化中缺失的那种自省日日加以操练,绝不姑息自己。”城市既能吞噬心灵,也能在绝境和折磨的境况中,为心灵提供自省的镜子。它本身是中立的,心灵要在其中做出艰难的选择:是陷于庸俗的泥淖,还是在清醒的苦水中奋力渡河?

大学毕业后,我在广州西关地区住了三年。这段生活直接影响我期间写下的小说,它们的气质是一种人与环境的混合产物,最为标志性的是《西鸟》,一个发生在古老西关大屋里的阴郁故事。我跟表哥在珠江边的一个老旧小区里租房,那是一栋破败的国企单位分配房。在那栋楼里住的,很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几乎每隔一阵子就有一个老人去世。葬礼过后的楼道,落满暗黄纸钱,清晨的双脚只好蛇形走位,不敢触碰寄往异世的货币。还有艳丽的异装者从小区深处走出。曾经两次下班回家,上楼梯时,我看见一个憔悴沉默的中年男人,蹲在黑暗的楼梯平台处,一动也不动,宛若城市悲伤的游魂。我只能静静地经过他,仿佛没看见他,也不敢问他到底怎么了。

我当时在水荫路的建筑设计院里上班,负责水专业的工程设计。然而,在暴雨天,那里很快沦为黄色汪洋,所有街道在水中相互遥望,相互隔断。我经常把我们这些水专业的人比喻为大禹,大禹的灵魂从未消失,寄生在我们这些工程人员身上。然而,我不懂治水,只懂在暴雨中踏水而行,在办公室纸上谈兵。历史洪流给予城市时间,设计总监给予我学习的机会,而我依然只是一个平庸的技术人员,是大禹后裔中最羞耻的子孙。广府城市的管网图,是一座迷宫,我的意识之海将其淹没,又溢出。只要有人继续思考和生活,治水就是个漫长又徒劳的工作。城市化的意识,才是迄今为止最凶猛最持久的洪水,将全人类淹没在挣扎求存的黑夜,但我们也因此学会了闭眼游泳。

下班后,我们经常疲倦地穿过暮色中的骑楼,走进龙津东路的西关市场。那里是一个枢纽,南方人买葱花,北方人买花椒。市场做买卖,谋杀饥饿和喧嚣。饥饿感是工作日结束后的惯性,也是天然膨胀的口腹之欲。市场跟身体在做交换:蝎子护心,龙虱补肾,猪肚健脾,枸杞叶清肝明目,秋葵催乳滑肠。五脏六腑和倦怠的灵魂全然在列。我们流连烧腊店、菜摊、杀鱼档,用人民币公平地交易身体四肢,用出租屋里的小油锅逐一组装。龙津东到珠江隧道口,坐556路,有时公交车堵在纸扎铺门前,迟迟不至。下雨天,我们在雨中提着足足一个星期的菜,双手负重,苦苦等待。雨中的西关没有静止也没有流动,湿气蒙蒙的人们如在梦中踟蹰。我们是公交车中不多的拎菜的年轻人,动手烧火做饭比快餐更踏实,更能在这座大城市的永恒沉默中,维护那份不深不浅的、活着的尊严。

我们是这座城市的暂居者、孤客和游魂,前世、现世和来世共处一室,于火焰中相通。我在这间阴郁的房子里开始自己的文学营生,小说与诗歌、标点与脑中梦幻,是我与古老通灵的唯一的法术。我们也是这栋楼的最后一任租客,小区拆迁在即,不得不搬走。占地七千平方公里的广州,没有一处真正意义的废墟,它们早已登记在规划重建的花名册上。人体细胞每七年更新一次,城市千百年来一直在嬗变。人是那个人,城是那座城,那么,灵魂是否还是同一道电磁波呢?在城市居住,是一场拉锯战:塑造的与被塑造的,主体的和客体的,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清晰地被罗列在攻防地图上。在广州七年的日与夜,没有一滴珠江水愿意为我作答,我将以这份沉默,以人的姿态继续去构筑城市的庞大倒影。

离开那里三年后的某夜,我和表哥重游故地,所见之处已成暮色废墟。我望着空中某个虚无的位置,心想,自己曾在此歇息、写作和阅读。灵魂只安于特殊形体的保护,死去的人停留在原地,只有活着的人不断在城市迁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