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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培禹《失去》:雄阔的意象与理趣之美
来源:中国青年作家报 | 施亮  2021年10月14日00:09
关键词:李培禹

翻阅李培禹兄的诗集《失去》,可深深领略其诗篇所洋溢的清新优美格调,舒展雄厚的艺术风格,与时代紧密相连的盎然诗情,以及滋润诗句间的浓厚哲理思辨色彩。

晚唐诗评家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论述雄浑的诗歌境界:“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也就是说,雄浑壮美的诗风应当有包罗万象的气势,苍茫无际又横贯太空的审美境界,犹如飞云流动,长风浩荡,既要有超越生活表象的宏阔意象,又要有发自生命意识深处的激情,不造作,不矫饰,不可勉强拼凑,须注重诗中内在旋律美与语言的轻灵质感,方可诗情醇厚,意味深长。

在这部诗集里,我们可读到许多这样的优秀诗作。比如,曾经在《人民日报》发表,后被多家报刊选载并有网络歌手谱曲传唱的《赛里木湖的波光》。作者去新疆采风,被赛里木湖的辽阔和壮美所感动,原本想写一篇散文,几次欲动笔都觉得还是诗句更能够“发泄”情感,在诗篇里,美丽的“赛里木湖的波光/在哈萨克小伙的心中荡漾”,也“让维吾尔古丽的发辫飞扬/她们跳起迷人的舞蹈”,又“把锡伯族猎手的眼睛擦亮/他们封存了骑射的弓箭/家乡更有了满坡满岭的牛羊”,诗人充分发挥了诗歌动态之长,将哈萨克小伙、维吾尔姑娘和锡伯族猎手三个意象相连,最后,开拓了一个新的深远意象维度,美丽又圣洁的赛里木湖“笼罩着29个民族的篷帐/他们和睦相敬的劳作与歌唱/在北疆一个叫博尔塔拉的地方。”这三组意象展示人与自然相和谐的一种宏阔之美,一种雄奇之美,也描绘了民族团结的时代画面。

另一首诗《雄鸡尾上的加油站》,则描写的是新疆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乌恰县康苏镇的一座加油站,此地处于祖国边陲的“西极”,诗人有一个比喻:“它位于祖国版图雄鸡的尾部/漂亮羽毛上居住着柯尔克孜族兄弟”。

培禹兄与作家李迪去那个偏僻之地采访,与加油站的玉山·衣沙克一起去两公里外的小河打水,他们感受到即使是祖国的这片荒凉之地也发生了巨变,由于边境贸易口岸拔地而起,“伊尔克斯坦古道上多了车辆/于是,一座加油站便建在这里”。这座加油站使得过往的异国他族车辆上的司机,有了一块温馨的憩息之地,不仅是加油、加水,还帮旅人泡一碗方便面,在大雪封门的寒冬,那位柯尔克孜族小伙还弹起库木孜二弦琴,唱起“美丽的玛依努尔”的歌声,想念起自己的爱妻。

诗的结尾最是绝妙:“加油员保洁工歌唱家翻译还有经理/‘玉山·衣沙克’是他们的名字/你可能以为小站有好几位员工/错了,这里只有一位柯尔克孜族兄弟!”原来,“他们”其实是一个人,这位加油站经理身兼数职,默默劳作,为过往的车辆加油,也为寂寞的旅人送去温暖。培禹兄在诗集的序言里特意写明,这里是“套用”了徐迟先生诗作《撒尼人》中的创意,但是,我们还是应当为诗人点赞,这个“套用”也是一种创意,是艺术的睿智。它使得玉山·衣沙克这位柯尔克孜族的加油站经理,从一个不知名的孤寂小人物变得高大丰满了,“他们”其实是“他”,而他的身影也是他们的身影。诗歌的重要特质之一,是其内在的象征及暗示语言的巧妙运用,由此可产生出人意表的某种“陌生化”效果,且深入地改变现实事物的形状及特质,所以,这里完全没有晦涩的语言,也没有索然难解的意象,则深刻地表现了诗意之美。

我更欣赏《写在黄河入海口》一诗,高山,黄河,大海,使得诗歌旋律有一股澎湃恢宏的气势,“你从唐古拉山发源/经历九曲十八弯的奔流/你通身的浑黄裹挟着/泪水中嘶哑的声吼”,诗人写他在黄河波涛流入大海瞬间的精神震撼:“看呀,河水比渡船流得急/浪花卷起打湿了我的衣袖/看哪,你咆哮入海的那一刻/大海竟是这样的万般温柔”。黄河、大海的雄阔意象与诗人的细腻情感相结合,突出作者作为一个“黄河之子”的灵魂感叹,“涛声似母亲在责问/儿呀,为啥你走了这么久”,这是源自生命深处的心灵叩问,也是爱家乡爱故土的豪情抒发,“叫一声妗子喊一声舅/听听乡音变了没有/喝一壶家乡的高粱酒吧/醉了,才好俯在父亲的肩头”,昂扬奋发的诗情又极快转化为柔肠寸断的乡愁,恰与黄河、大海、高山等雄阔的意象相映成趣,最后凸显了“娘是黄河爹是海/儿行千里记心头”的诗歌主导思路。

在这部诗集的序言《读诗·品诗·写诗》中,培禹兄深情回忆起北京二中教师贾作人、赵庆培对他栽培往事,他们用业余时间向他传授课本外的文学知识,尤其是赵老师与他谈起“宋诗的理趣”,开拓了他的写诗思路,影响了他以后的诗歌创作风格。刘勰在《文心雕龙》提出“风骨论”,创立了中国古代美学的重要理论思想,认为文学情感的抒发及表现,也就是“风”,必须渗透一种内在的理性力量,亦即“骨”,否则,无论文章或诗歌都会内容空虚,艺术品格也必定会软弱无力。当下重温“风骨论”是有着深刻现实意义的。诗歌中的“理趣”,当然不是宋诗的理学之理,体现的应该是具有时代特点的人生哲理,抒发诗人不为时势所屈、不为利欲所动的人格精神。这种热烈的生命意识与情感抒发,正是某种理性精神的内在凝聚力的体现,二者其实是相辅相成的。这其实是诗歌的重要特质之一。

这部诗集以《失去》为书名,《失去》一诗无疑是充分体现“理趣”之美的优秀诗篇,诗人对失去的人生题目做了六次形象譬喻:“失去是一次苦涩的落潮/失去是永远不再得到/失去是铅重的心忽地悬起/失去是晚风吹累了的螺号/失去是解脱来得过于突然/失去是倦旅中有了意外的歇脚”,这里有人生挫折中的领悟,有痛苦情绪的凝聚,有迷惘感觉的抒发,有忧郁画面的白描,也有微言大义的阐发,而后便是简洁有力的结句:“懂得失去总是来得太晚/螺号的回音已是那么飘遥/然而,有些却永远失不去——/失去了才会真正知道。”

诗人用“失去”的复杂系列意象,展示对我们生存真相的一些领悟与思考,最后达到对生命真谛的某种洞悉。据我所知,原诗中还有两句:“不是所有的失去都是失去,不是所有的得到都是得到”,正式发表时,培禹兄删掉了这两句。我是当然赞同的,其实“失去”又是某种“得到”,这话是不必写出来的。刘勰在《文心雕龙》里说,“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托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再吟诵《寂寞》一诗,即可深入感受“怊怅述情”的“风”之抒发,诗中尽情地抒写了惆怅情感,“寂寞是走不出的冬天”,对冬日做了富于诗意的过程白描,寒风,深夜,落雪,孤寂,“寂寞是泥泞中的跋涉”,疲惫的旅人哼着不成调的歌,脑海里却又纷扰着混乱记忆;“寂寞是压在肩头的日子”, 现代社会喧嚣扰攘忙碌中,手机里微信频繁,各种人焦虑呼叫,乃至赌气关机,其中隐含了人们内心的孤寂,诗人将现实的琐碎信笔写出,没有任何铺饰的辞藻,天机洋溢,意趣内蕴,而自然意趣中又深含理趣,最后结句绝妙:“然而/寂寞,是一种情感!/寂寞,是一种尊严!”恰如刘勰所言:“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寂寞》一诗的“文骨”,就在于写出了中国知识分子高山流水的人格之美,写出了甘于寂寞、抛却功名利禄的云水襟怀。

《往事》一诗表现的也是这个主题,“一个成功的人回首/往事是叠映的骄傲/一个成熟的人回首/往事不再是种荣耀”,这几句诗也是饱含了盎然的意趣,而又形成寓意深刻“理趣”的范例,诗人将“成功”与“成熟”相对偶,然后如大匠运斤,未见丝毫斧凿的痕迹,道出了二者的不同人生感悟,其诗句的理趣,已经纯为一片天机,平淡语句却含有浓深人生哲理意蕴。尤其是诗的后半段,还写到进入老境的苦涩心态,“往事常在梦中萦绕”,许多故友离去,人生知音越来越少,进一步又在诗中阐发了视功名利禄为身外物的人生态度。这其实也是作者“理趣”之核心。

青年时代的培禹兄如饥似渴搜寻著名外国诗人的中译本,如普希金、莱蒙托夫、白朗宁夫人、里尔克、聂鲁达等经典诗作,他那时都读过,其中有些诗句还能够朗朗背诵。先父施咸荣极赞誉他的这种好学精神,每当有出版社馈赠他外国翻译诗选时,总忘不了对我说:“给你的朋友李培禹啊!”培禹兄正是在老一代文化人关注与影响下成长的,他与著名诗人臧克家有着密切交往,受到臧老的深刻思想影响,在诗集“后记”一文有着生动记叙;他的诗歌创作也继承了郭小川、贺敬之、徐迟、金波等老一代诗人的优秀文学传统,所以,培禹的诗歌中选用的意象很朴厚、很宏阔,更注意开拓现实生活的创作空间,同时也注意继承古典文化的优秀精华,他的诗中有一股清新简约之美,且诗歌的情调自始至终洋溢着青春气息。打开这本诗集,细心的读者会注意到,作者题写在自己近照上的是:

有诗的日子真好,

有诗的日子很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