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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家园:​关于《回响》的N种读法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 蔡家园  2021年10月12日22:31
关键词:《回响》

一个好作家,总有自己的“特异功能”。东西当然也有“特异功能”,那就是对人的身体和心理保持着异乎寻常的敏感,总有出人意料的发现。他早期的一些小说,像《没有语言的生活》《目光愈拉愈长》《后悔录》等,关注人的身体、器官和特异心理,充满奇思妙想,用陈晓明的话说是“用身体穿越荒诞的历史现场”,往往给人“脊背的震颤”。在长篇新作《回响》中,他将“特异功能”发挥到极致,借助对日常生活耐心而细致的书写,潜入人物灵魂深处,竭力勘探人性幽微,在交互“回响”中逼真地揭示出当代人内心潜藏的隐秘风暴以及令人惊诧的生存本相,将自己的小说创作推到了一个新境界。

鲁迅先生曾说过 :“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他强调的是主体对文本的发现,换言之,一个意蕴丰富的文本,同样可以供受众从不同视角进行解读。《回响》就是这样的文本,它在现实、历史、心理、文化等不同空间的“回响”中敞开了可供读者进入的多重路径。

聪明如东西者,当然首先要写一部好看的小说。《回响》借用了侦探小说的模式,山重水复,剥茧抽丝,层层推理,直逼真相。小说分奇数章、偶数章交叉叙事,奇数章讲述警察冉咚咚与同事侦破“小三”夏冰清被杀案,偶数章讲述她追查丈夫慕达夫的开房真相和出轨证据。到了最后一章,两条叙事线索合而为一,揭开谜底。在奇数章中,冉咚咚从夏冰清的情人徐山川入手,顺藤摸瓜,相继挖出徐海涛、吴文超、刘青等中间人,最后揪出杀人凶手易春阳。案子中所有人的行为都具有强烈的现实感,可又并不指向社会现实,只是被偶然因素(心理因素)牵引着走向一个共同的荒诞结局。在偶数章中,冉咚咚通过调查、审问、回忆等方式查找丈夫“出轨”真相,结果发现他“不爱”自己,遂决定与他离婚。其实,“出轨者”不是慕达夫,而是冉咚咚自己——她的“本我”爱上了年轻男同事,潜意识里刻意要寻找丈夫的过错作为离婚理由。她没有找到“超我”所需的真相,倒是在这个过程中一点点逼近了自己的内心真实和生存本相。在小说的结尾处,两桩“案子”看似告破,可凶杀案的凶手(患有间歇性精神病)无法得到法律惩罚,“出轨案”的主角(慕达夫始终无法被确认出轨,能够被确认的倒是冉咚咚自己)也无法受到道德谴责,“侦破”变得毫无意义,伸张正义成为虚妄……两个看似通俗的故事显然没有按照类型小说的套路来演绎,因为东西所关注的并不是案件本身,他不过是借助“侦破”一点一点凿破各色人物的心灵铠甲,深入其隐秘幽深的心理史、情感史与生活史内部去细致探究人性的秘密。具有技术含量的叙事裸裎出丰富的生命感受、生活肌理与日常气息,使得这部煞有介事的侦探小说最终变成了一部反侦探小说,在人性拷问中带给我们新鲜而丰盈的经验与启悟。

东西说,他在写作这部小说前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研究心理学,力图让小说体现出专业性。功夫不负有心人,《回响》对当代人心理疾病的揭示,尤其是对变态心理的表现,真实、深入而专业,让人触目惊心。毫无疑问,这是一部优秀的心理小说。刑警冉咚咚患有严重心理疾病,她生活在焦虑中,对所有人缺乏信任,对一切事物充满怀疑。她的焦虑首先来自于所从事的刑侦职业,她以为“我每天都在和魔鬼打交道,心里必须养着一个魔鬼,我养着它是为了揣摩它,我揣摩它还能控制它”,事实上“凶手的黑暗心理和残忍手段侵入了她”,她不仅不信任犯罪嫌疑人、丈夫、同事、熟人,甚至不信任自己。她的性格变得偏执,对于犯罪的痛恨也情不自禁转移——由犯罪嫌疑人转移到丈夫身上,从而引发生活和婚姻矛盾,进一步加重心理压力。她的焦虑还源自童年阴影。父亲出轨邻居阿姨,她从小害怕父母离婚,担心被抛弃,严重缺乏安全感和信任感,成年后稍有风吹草动,不安感就会加剧。东西紧贴着冉咚咚这个人物进行心理分析,深入刻画了一个有着心理创伤的职业女性的痛苦与挣扎。她隐藏了自己真实的心理层,通过否认、压抑、合理化、置换、投射、反向形成、过度补偿、抵消、认同、升华等方式启动自我防御机制,结果在幽暗中越坠越深。她看不到光亮,只能通过极端方式——割腕来探索别人、探索自己内心的黑暗到底有多黑。“质疑”与“相信”始终在她内心缠斗,使得她心理扭曲,一步步陷入生存异化境地。她凭空虚构出一个大学时代的恋人郑志多,这个根本不存在的人物折射了她对理想之爱的强烈渴求。其实,自我救赎并没有那么困难。莫医生说 :“相信,你才会幸福!”当她从邵天伟那里得到旁证“看得出有人爱你,也许还不止一个人爱你”时,“她胸口的闷胀感顿时消失,每个细胞都像解放了似的,心情变得欢快喜悦”。当她意识到内心的“疚爱”时,丈夫的表白也变得真实可信了。东西对冉咚咚这个人物的心理活动轨迹把握得非常精准,通过她的故事再次确证一个简单道理 :一个人必须内心有爱,他才会确信自己被爱,才会建立起对于世界的信任感。小说还聚焦自卑心理,对自卑人格的形成以及如何影响人物的命运进行了深入探讨。徐山川极度自卑,通过不断占有女人来获得自信。他对现实总是抱有简单的幻想,思维有时就像婴儿一样单纯。这个看似成功其实“不成熟”的男人,隐喻了一代人拒绝精神成长的幼稚与怯弱。吴文超自卑是因为身材矮小,刘青自卑是因为结巴,自卑导致心理异常、人格扭曲,他们最终都难免异化的命运。这部小说中的人物几乎都患有心理疾病,东西以略显夸张的方式将各种症候放大了,揭示出生存异化的心理根源。这些人物与生活在都市中的我们并非没有关联,他们其实就是我们心灵的一部分,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所呈现的正是我们内心的秘密和生存状态。

《回响》也可以作为“爱情婚姻指南”来阅读。东西关于爱情经历三个时期——口香糖期、鸡尾酒期、飞行模式期的精辟分析,不仅能深化读者对人物心理、性格的理解,也会激发他们对于爱情的本质、功能、意义展开思考。如弗洛姆所言,幸福稳定的婚姻有赖于成熟的爱,而成熟的爱需要尊重、包容、耐心和无私奉献。卜之兰通过爱刘青来爱另一个人,冉咚咚明明被丈夫感动却对他恶语相向,这都是不成熟的爱,注定千疮百孔。也许只有经历了“疚爱”,青涩、平淡的爱才能升华而臻于成熟。尽管小说对于“疚爱”的讨论浅尝辄止,但我们依然惊叹作家敏锐地发现了这样一种极端而普遍的情感状态。

《回响》不仅是一个好看的现实主义文本,东西还在其中装置了许多哲学思考。譬如,虚构与存在的关系问题。小说本来就是作家的虚构,可《回响》中的各色人物也在不断进行虚构。徐冰川在交代强奸案情时虚构与夏冰清一见钟情,贝贞言之凿凿慕达夫在赞朵笔会上摸进她的房间求欢,冉咚咚虚构出子虚乌有的初恋情人郑志多,易春阳将两个真实人物合并虚构出谢浅草,慕达夫为了获得妻子的信任虚构“开房”故事……这些“虚构”从心理学角度来看是一种妄想,试图通过语言叙述的方式来解决现实困境。可是,这种叙事除了具有情感补偿作用之外,是否会建构出某种现实存在呢?冉咚咚和慕达夫的惶恐反应,其实已经说明了虚构对于现实的强大力量。东西借助“虚构”敏锐地提出一个问题 :既然世界建构在叙述之上,那么,信任从何而来?何以确认存在的真实性?还有,小说通过剖析评论家慕达夫的心理,对“自由与逃离”问题也展开了思考……

这部小说还是一个互文性文本。东西巧妙引入文学经典《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红楼梦》和电影《泰坦尼克号》《爱》中的人物和情节,与小说文本构成互文性“回响”,试图创造一种多声部混响的美学效果。毫无疑问,这样的制作让文本变得更加丰满有趣。但是,东西在激荡这些经典“回响”时,对人物内部世界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外部世界的兴趣。一个显而易见的差异是,这些经典在向内部世界敞开的同时也向外部世界敞开,通向了纷纭变幻的现实生活,既精微深邃而又沉雄阔大,而《回响》视点向内,聚焦内心,纵然也幽深曲折、惊涛骇浪,但终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未免给人局促之感。就像小说开头的“大坑案”所隐喻的,东西给自己挖了一个美学的坑,他并不想跳出这个坑,所以这“回响”始终只在“大坑”里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