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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喜儒:我珍藏的光未然手迹
来源:北京青年报 | 陈喜儒  2021年10月08日08:44

张光年手书《黄河颂》

张光年(左)和本文作者

访日期间合影,左起本文作者、从维熙、张光年、邓刚、陈祖芬

在我珍藏的中外名作家手迹中,光未然(张光年)的不算多,但种类较全,有信札、条幅、赠书、题词、批示、在我文稿上的修改,还有一条足可以假乱真的木版水印横幅《黄河颂》。

我从小就崇拜光未然。远在中小学时代,就多次参加学校合唱团,演出《黄河大合唱》。那雄健激昂的旋律和歌词,如电闪雷鸣,震撼人心。尤其是那惊天地泣鬼神的《黄河颂》,不管是独自吟诵,还是放声歌唱,都使我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记得在一次五四青年节诗歌朗诵会上,我朗诵的《黄河颂》荣获一等奖。其实,我的语音语调、动作姿态、服饰仪表、配乐灯光等未必有可圈可点之处,可能是我那从心底喷涌而出的滚烫的激情,打动了评委,产生了共鸣。

写诗、出诗集用笔名光未然

我调到中国作家协会工作时,光年是作协副主席、党组书记,主持工作,但大家都称他为“光年同志”,没有叫“未然同志”的。而且我发现,他写诗、出诗集用笔名“光未然”,而写散文、随笔、理论学术文章、批阅文件,则用本名张光年。

他身体不好,不坐班,偶尔来机关开会、做报告、传达文件、参加外事活动。他个子不高,面容清瘦严肃,不苟言笑,与我们这些年轻人,中间还隔着好几层领导,接触不多。直到1985年春天,他率领从维熙、邓刚、陈祖芬和我(秘书兼译员)到日本访问,大家朝夕相处,形影相随,谈诗论文,很快相熟起来。

本来,他年纪最大、级别最高(持外交护照),身体瘦弱,是全团重点保护对象,但他是团长,且声名显赫,宴会座谈,拜会家访,记者采访,若不出场,人家会认为被轻视慢待。再者,他1965年曾随老舍访问过日本,旧地重游,老友重逢,有说不完的话,不能尽兴时,还要挑灯来一场东京夜话。这样一来,他成为全团最忙最苦最累的人。

出发前,有关领导就一再叮嘱,光年同志患过肠癌,动过两次大手术,虽然痊愈,但千万注意,不能太累。我劝他精简日程,他苦笑道:朋友们都上了年纪,今后是否还有机会见面,都很难说了,我这个人念旧,有求必应,否则心里不安啊!为了保护团长健康,我与邓刚、祖芬商量,推举从维熙为“常务副团长”,在座谈、宴会、采访时间过长时,或光年感到身体不适时,由老从出面代行团长职务。老从是个厚道人,我们一通“狂轰滥炸围追堵截”,他无可奈何,只好少数服从多数,勉为其难。

我孤陋寡闻,不知道光年是书家,更没想到名声在外,有那么多人求字,幸好他早有准备,随身带着文房四宝,有人请他写诗题词时,他仰头略微思索,之后笔走龙蛇一挥而就。我特别注意他手里举着毛笔,审视写好的字,轻轻摇头,表示不太满意,或者稍稍点头,表示尚可,或者觉得词字俱佳,颇为得意时的神情举止。我觉得此刻,只有此刻,一个大诗人蓄积于心灵的智慧品格、气质才华和激情胸怀才纤毫毕现。

在福井县大饭町访问水上勉的一滴水文库(文学资料馆)时,朝日新闻社记者要采访他,他说不谈了,拿纸笔来,当场挥毫泼墨:“一滴见大海,文库发文光”。巧用文库之名,赢得一片喝彩。在松山市,松山市长举行盛大午宴,发表热情讲话,并备好笔砚,请光年题词,以记其盛,光年题句曰:“松山松海多诗意,春风春雨引客来。”松山市是日本著名诗人作家正冈子规的故乡,素有诗城之称,而恰巧那天又是春雨霏霏,光年的题词正好对时对景对情,情景交融。我当场翻译朗诵后,宴会厅里掌声雷动。

光年去拜访日本著名剧作家木下顺二时,正在排戏的表演艺术家山本岸英也赶来参加。木下拿出了珍藏几十年的斗方,上面有巴金、冰心、曹禺、严文井、于伶、杜宣、马峰等人的题词赋诗签名。纸面虽已发黄,但字迹清晰,神韵依旧。其中有一幅是老舍遗墨:“小院春风木下家,长街短巷插樱花。十杯清酒千般意,笔墨相期流锦霞。木下大作家先生教正,老舍 1965年春。”

当年,光年与老舍一起到木下府上拜访,也即兴留句:“桶里剑菱无限好,座上东风脸上春。木下顺二先生指正 张光年 一九六五年春于东京。”

我问光年剑菱是什么?他说是日本有名的清酒,大家开怀畅饮,说戏论文,尽兴而别。木下笑道:“那时年轻,酒喝得多。但我听说光年先生旅途劳顿,身体微恙,不宜豪饮,所以没备剑菱,而买了比较柔和的法国葡萄酒小酌。”

光年看着自己二十年前写的斗方,抚今思昔,感慨万端,欣然命笔:《夕鹤赞——祝贺山本安英主演的木下顺二名剧〈夕鹤〉上演一千回》:“风雨沧桑二十年,重来执手问平安。樱花时节春光好,夕鹤长鸣唳九天。”

从四国回到东京后,光年将沿途所得八首绝句写成斗方,赠送日本朋友,其中有两首赏樱绝句书赠日中文化交流协会。其一《樱之桥——献给为中日文化交流搭桥铺路的人们》:“一岛樱花一夜迸,两京四国彩云新。霞光铺就银河路,牵动牛郎织女心。自注:两京,指东京和京都。四国,指日本南部四国島。”

其二《樱之魂》:“风横雨扫紫云岛,满树繁星忽断魂!莫道红颜多薄命,年年此日笑迎春。”

更使我意外和惊喜的是,一路走来,光年不仅为日本朋友写诗题词,也为我们四个团员每人写了一首,后以赠访日四团友为题收入《惜春集》中。他说:“这四首绝句,都是在东京期间,凌晨醒来,枕上所得。回国后,我再写成条幅送给你们。”

赠从维熙同志:“心驰雪落黄河处,每忆血喷白玉兰。东来访友成良友,正字敲诗谈笑间。前二句,指从氏小说《雪落黄河静无声》、《大墙下的白玉兰》。”

赠邓刚同志:“倒海翻江龙兵过,人迷大海海迷人,邓刚跨海东游日,不忘下海多捞珍。”

诗中的《龙兵过》《迷人的海》,都是邓刚小说名。邓是海碰子岀身,看见鱼虾,手痒难耐。在京都游览二条城时,护城河中有许多龟、鱼,邓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说:给我个鱼叉,用不了多少工夫,我就能收拾干净。故有“不忘下海多捞珍”句。

赠陈祖芬同志:“占得奔波命不差,为描春意走天涯。只听喜鹊喳喳叫,笑来一处报春花。”祖芬在某寺戏抽一签,占得“奔波命”,她自喜应验不差,故有首句。

赠陈喜儒同志:“代人提问代人答,既当向导又管家,东海两岸传高谊,中日作家谢谢他。一九八五年五月书 喜儒同志正之 光未然。”

光未然者,尚未燃烧发光之谓也

给我的这首诗写于1985年4月15日清晨,5月初写成条幅。短短四句,清新朴素,明白如话,浑然天成,却又道尽译员的酸甜苦辣。我曾多次与翻译界朋友说起这首诗,他们都很感动,说翻译历来不受重视,刘禹锡就说“勿为翻译徒,不为文雅雄”,但光年这首诗概括、肯定、赞扬了翻译工作的作用价值和意义,使人感到振奋和温暖。

回国后不久,光年就写了一篇五千多字的文章,名为《樱花阵里访中岛》(后收入评论集《惜春文谈》中),回忆与日本朋友中岛健藏先生的交往与友谊。记得那是到东京的第二天,雨过天晴,蓝天如洗,光年率全团去豪德寺为中岛健藏扫墓,心情激动,一进寺门,就口占一首:“东瀛春来早,樱花阵里访中岛。破冰跨海搭鹊桥,此老永不老。”

文章送《人民文学》发表前,光年叫我看看,人名地名是否有误?受光年激励,我将陪他拜访日本著名作家野间宏的谈话整理为《坐拥书城,心怀天下——访日本作家野间宏》,约六千余字,呈光年审阅指教,并附了一封信。

光年同志:

试着写了一篇短文,不知是否可用,我没有信心,今呈上,请您斧正。

我还准备试写三篇:访松本清张,箱根夜话,新宿漫步,但不知能否写成。

您的文章,我拜读后已退给周明同志了。

祝您身康笔健。

小陈

1985年5月7日

我5月7日送去,光年5月10日改毕。我数了数,修改三十余处,短处增删三五字,长处修改百余字。比如光年当时已经积极考虑中国文学如何走出去的问题,与日本作家野间宏会谈时,初步达成由中国作家协会提供优秀作品文本,由野间宏牵头成立编委会,负责翻译出版现代中国文学选集五十卷,以期达到全面系统及时地介绍中国当代文学的最新成就的目的。我就此事写了一大段,光年可能认为这只是计划,尚未落实,不宜过细,改为:野间先生考虑的问题,正是我们中国作家经常谈论的话题。他感谢野间先生对我国当代作家和作品的厚意,表示中国作协愿意通力协作。

他圈阅了我的信后在上批示:

小陈同志:长文阅过。写得好。我顺手作了一些修改,请考虑定稿。建议交文艺报考虑,看他们六月号是否发齐了(当时《文艺报》是月刊——作者注)?否则看新观察,上海文学如何?光年 5.10

在信的下面,又写了一段:

小陈同志:提议请你将野间宏写的欢迎中国作家代表团的那篇文章(刊在《日中文化交流》上的)翻译出来,准备出小册子时利用,你看如何?光年 5.11

这篇经光年修改的文章发表于《新观察》1985年第13期。后来我在光年日记中看到了有关记录:“1985年5月10日,今天上下午其余时间,都在帮小陈(喜儒)改《访野间宏》文。”为我这篇文章,光年花费了一整天时间,不仅在政治上把关,文字上修改,连在何处发表,都想好了。他对身边年轻人的关怀提携帮助和爱护,由此也可见一斑。

光年知道我爱读书,每有新作,都不忘送我,且有题字签名: 《风雨文谈》 陈喜儒同志惠存 张光年85.4.20;《惜春时》 喜儒同志存正 张光年一九九二年春;《惜春文谈》 喜儒同志留念 光年1994年2.5;《文坛回春纪事》(上、下) 喜儒同志惠存一九九九年一月 张光年赠;《骈体语译文心雕龙》 喜儒同志阅正 张光年2001年6月。

记得还有若干信件,谈一些对日工作的事,可惜没有保存,如今手边只有一通。

喜儒同志:

长久不见,念念。

今接日本学者京都大学兴膳宏(他说我同老舍先生1964年访日时,他在京都听过我发言)等三位先生来信,大意可以猜出,但不很懂。谨拜托你译为汉语,以便考虑是否函复。

谢谢。近好。

光年1988.12.9

信中所说与老舍先生访日的时间有误,应为1965。另,兴膳宏为中国文学研究家,曾任日本京都大学教授、京都国立博物馆馆长、京都大学名誉教授,对《文心雕龙》研究卓有建树。

还有一条横幅,是光年手书的《黄河颂》木版水印件。这是光年为庆祝由巴金任会长的上海文学发展基金会成立而写的。全文200余字,一气呵成,篇尾注明:右应邀抄录旧作黄河颂歌词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光未然。有书法家说,这是他历年所见光年书法中最好的一幅,笔笔苍劲雄健,力透纸背,字字笔酣墨饱,神采飞扬,气势豪放,如黄河之水,汹涌澎湃,惊涛万丈。

2002年1月28日,张光年逝世。上海文学发展基金会将《黄河颂》木版水印一百张,以缅怀逝者,寄托哀思。我有幸得到一张,如获至宝,精心收藏,不时拿出展开,细细观赏,仿佛能听到黄河的涛声。好友来访,也忍不住显摆一番。见者无不惊叹:你要不说这是复制品,我们还以为是真迹原作呢!我笑道:以假乱真,欺世盗名,必遭天谴。

顺便说一句,我一直不知“光未然”三个字为何意,因为在中国典籍中,对未然有多种解释,如没有成为事实、并非如此、不正确等等,虽请教过多人,但不得要领。最近有一位资深学者说,据曾在汉口编过《大公报》的陈纪滢回忆,当年光未然是他的作者,曾亲口对他说,光未然者,尚未燃烧发光之谓也。

这是我目前听到的最权威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