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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长不大的故事——评杨好《男孩们》
来源:《十月》 | 刘诗宇  2021年09月28日09:32
关键词:杨好

在《男孩们》这个复数化的题目下,作者其实只写了两个“男孩”,一个是成人身、孩子心的主人公李问,一个是正在停止成长、作为李问镜像的陈速为。小说的叙事氛围很哀伤、绝望,两个男孩本来就因为单亲的关系,失去了一半的爱,而仅存的母亲又一定要用剩下的一半让他们窒息。由于对典型形象的把握,两个男孩也就变成了男孩们,杨好写的是一批隐身于光明之外者的命运。

一、他“杀”了自己的母亲

当作者的叙述在李问和速为的故事线间频繁且看似无序地跳跃时,读者很有可能需要花费一番功夫,才能捋顺作者想要表达什么。但通篇看下来,李问与母亲的故事应该是小说当之无愧的主线。这条故事线很精彩,一边是单身母亲拼尽全力也要让儿子成才,另一边是李问在成年时发现这个世界的残酷本相与自己命定凄凉后,用自暴自弃的方式报复母亲。我发现自己很难理解为什么李问只会对母亲狠心,而在“外人”面前显得内向而又客气。这个谜团构成了阅读的动力,也生发出了小说悲伤、虚无的美学风格。在李问和母亲之间,存在着一种若隐若现、错误且无法修正的“力学传导”。一旦婚姻或命运对母亲的伤害让这条路径浮现,母亲就开始试图在儿子身上修正“下一个自己”的命运。然而她发出的每一个力,都会将李问推向错误且不幸的方向,母亲越尝试就会越绝望,且让渐行渐远的儿子越厌恶自己。母子间的恩情和爱,变成了一种“恨意”。

后面的话李问已经听不清楚了,他抓起母亲的头发朝左边的墙上撞去,一下、一下、又一下。汗水和流出的血混杂而成一种奇怪的粘稠液体,完全糊住了母亲的脸。他停不下来——这撞击不断扭曲着母亲的脸,让她变得可恶又肮脏,她没有任何反抗,只有尿液不断从她下面流出来,仿佛只有彻底将她撞碎才能让这烦人的液体停下来,才能切割开他们之间的骨肉关系,他得用尽一切力量。他感到一阵阵反胃,耳朵发出嗡嗡的声音,像大哭过一场一样浑身瘫软,看着眼前这个麻袋一样摊在地上的女人,他用力咬着自己的下嘴唇,直到嘴唇被自己咬破。

李问在大学遭遇霸凌,被舍友强迫吞下兴奋剂药片。他报复性地烧掉了同学的被子——他不敢也不想“当面锣对面鼓”地和欺负他的人较量,但被发现后还是受到了学校的警告。消息传到了母亲这里,母亲认为他前程尽毁,两个人在歇斯底里的争执中了断一直以来的爱和恨。作者用写“噩梦”的方式描写了这段现实场景,在整体平静的叙事风格中,给读者以强烈的震撼。

李问从未遭遇饥寒交迫,限制他和这个时代许多年轻人生活的,已经从物质困境变成了精神困境。弑母后李问“自由”了但也更加迷茫了。他用假身份证、假学历改头换面,辗转于健身私教、家庭教师的身份,与不同异性发生关系,窥探着别人的生活。他在寻找能让心理摆脱焦虑、精神获得独立的方法,但苦寻无果,只是见到了另一个沉浸在问题之中的孩子速为。速为的母亲罗老师曾经是芭蕾舞演员,后来与富翁陈先生结婚。她希望儿子陈速为能做一名杰出的芭蕾舞演员,但家族遗传的性格、母亲长久且严格的“控制”以及男老师的强暴,让速为也陷入了和李问近似的精神困境之中。

二、DIABLO和模拟人生

《男孩们》浓墨重彩地描写了曾经在新世纪之初流行的电脑游戏,这在同代作家中是难能可贵的。类似《暗黑破坏神》《模拟人生》这样的游戏作品,不仅是曾在社会中风靡的文化现象,更影响了很多人理解现实的方式。

也许有很多读者不明白电子游戏和现实之间是否存在着映射关系,这里可以稍作解释。《暗黑破坏神》(《DIABLO》)是一个有着完整世界观的游戏,在其设定中相传世界开始于一颗完美无瑕的“珍珠”(宇宙奇点),珍珠内部孕育着象征万事万物总和的“阿努”。阿努为了追求至真至善,将恶的一面排出体外,形成了有七颗头颅的暗龙“塔萨梅特”。阿努与暗龙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激战(二元对立),最后珍珠在二者拼尽最后力气的殊死一击中炸裂,世界正式诞生。之后阿努的躯体上升,它的脊柱形成了天堂的雏形,共振产生的光和音形成了天使;暗龙的躯体下降并无休止地燃烧,形成了地狱,风和火从它的残骸里带出灰烬,生成了恶魔。五位高阶天使分别象征着勇气、正义、希望、命运、智慧,地狱中暗龙的七颗头颅也分别化作象征憎恶、破坏、恐惧的三魔神,和代表肉体痛苦、精神痛苦、堕落、欺诈的四魔王。天使和魔鬼构成了一副带有宗教和神话意味的创世图景,双方为了争夺对世界的控制权鏖战不休,人类则是两个阵营中的叛逆者相互结合的产物。

首先需要明确的就是,今天流行的许多电子游戏绝不仅仅是小孩子玩耍后即丢弃的“玩具”那么简单。像《暗黑破坏神》的二元论世界观,就借鉴了苏美尔创世神话以及波斯的拜火教神话,很多游戏作品都提供了不弱于史诗性文学作品的世界观。许多受众尤其是儿童,也不知不觉在游玩的过程中,将其和现实生活杂糅在一起,他们对于世界的理解中有着游戏的模式。在《男孩们》中,李问看着速为一遍一遍地在电脑中击败象征“恐惧”的魔神Diablo(狄阿波罗),此时狄阿波罗已经不仅仅是代码和图像的聚合物,它作为一个概念或范畴的化身——就像文学中的任何一种象征——已经和李问、速为对于现实的感受产生了深度共鸣。《暗黑破坏神》历代故事中的一个核心概念是“腐蚀”,游戏中曾经杀死魔王的勇士,只要心中仍有憎恶和恐惧,他们就无法逃脱魔神的“腐蚀”而终于变成反派的另一个宿主。李问和速为一遍遍目睹狄阿波罗被击杀、一次次经历现实的束缚和压抑,他们也在渐渐与狄阿波罗象征的概念同化,被恐惧“腐蚀”而难以挣脱。

小说中还提到了另一款游戏《模拟人生》。如果说人们总是想在游戏中寻找现实中不存在的奇幻经历,那么这款游戏的火爆则彻底颠覆了这一判断。这款游戏中的内容几乎与现实生活别无二致——创造一个主人公,每天让他按时“吃喝拉撒”、学习工作、结婚生子,走上人生巅峰或因为失误的操作贫病交加,最后死去。李问喜欢这款游戏,因为其中一切都是可控的,自己做的每一个选择,都会变成数值或曲线,明确无误地作用到游戏人物身上。前面讨论到李问和母亲之间错误的“力学传导”,当人们喜欢用因果关系、用逻辑去理解现实时,却并不知道在现实的复杂面前,这些规则根本无效,甚至反而“误事”。而游戏世界之所以迷人,就在于它们有简单明确的因果律,它们绚烂却简单,永远不会欺骗你,仿佛童年的一切。

小说还写了速为母亲如何忍受烤瓷牙、激光嫩肤的折磨而获得美丽与看似永恒的青春,这一部分也写得入木三分。世事波折、人心叵测,相比之下只要付出金钱、忍受痛苦就可以稳定收获的东西简直弥足珍贵,女人对待美容和孩童对待游戏时的心理何其相似。

三、回到问题发生之前

李问错手杀了母亲后,曾长时间处在精神错乱之中。期盼已久的自由就这么到来了,但他却更加迷茫。即便后来有了独立的经济基础,开始过上另一重生活,他内心的惶恐和孤独仍然无处缓解。一般而言,描写成长的文学作品,经常安排主人公历尽劫波,终于找到告别童年的方式。也许主人公是带着麦秀黍离之悲的,但成长作为一种问题或“烦恼”,终究被“解决”了。《男孩们》则一反常态,结尾处,惶惶不可终日的李问终于等到警察上门,点破了他的假身份,但却在他主动承认了罪行之后告诉他:母亲并没有死,只是头脑已经有些不清楚,整日在火车站寻找儿子,新闻还上了报纸。

此时李问才明白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小说结尾,他听到了一个小男孩在呼唤自己的母亲,他沿着声音的方向穿越人潮,最终“握住母亲的手,像个婴儿一样重新趴在她腿上,一切静止了”。直到最后,李问也没有迎来想要的成长,他还是选择回到母亲的怀里做一个长不大的婴儿,但此时他重新获得了内心的平静。

有人说死亡就是“重回母体”,所以有的人才会有死亡冲动。在最后,作者并没有正面描写劫后余生的母亲的状态。李问疯狂的举动,到底给母亲的身体留下了怎样的伤痕,又在何种程度上挫伤了她的神智,这些我们不得而知。现实中曾经有类似的社会新闻,但主人公往往没有那么幸运,母亲真的离世,儿子也只能接受法律制裁。《男孩们》结尾明显是理想化的,仿佛一切都回到了问题出现之前。到这里我们或许可以理解为什么无论是李问还是速为,他们都只“敢于”和自己的母亲“过不去”——他们在寻求被包容的感觉,即便是他们的恐惧、戾气,也都需要一个寄托之所;他们越柔软无助,这个寄托之所就越只能是他们那多灾多难的母亲。李问母亲的“死而复生”,意味着他对儿子的最后一次“包容”。

《男孩们》让我想起最近热映的电影《你好,李焕英》,以及2017年的电影《乘风破浪》,还有更早的在1993年上映的香港电影《新难兄难弟》。这些电影共享着一样的情节:与父母隔阂着的子女,通过时空穿越的方式,回到了自己母亲/父亲年轻时,在一番笑与泪中消除与父母之间的误会,弥补了自己内心的遗憾。《男孩们》某种程度上也和这些作品相通,应该说这一类作品都是在成长小说经常沿用的“进步论”逻辑之外,发现生活中的很多事情终究是无法解决的,进而传达一种停滞时间的愿望。

这在现实层面是不合理的,但在文学范畴却是有美感的。在文学和艺术中,人们有拒绝成长也拒绝接受悲伤现实的权力,可以通过回望过去的快乐,一定程度上抵御现实的冷漠和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