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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1年第9期|李小坪:等时光来敲门(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21年第9期 | 李小坪  2021年09月26日08:25

李小坪,湖北宜都人。作品散见《天津文学》《北京文学》《飞天》《星火》《散文百家》《长江丛刊》《长江文艺评论》等刊物。

等时光来敲门

文/李小坪

儿子又要上学去了。

晚上,他说天津地铁需要纸币才能购票,我说去我钱包里找找,应该有零钱。

他说,好。

过一会儿,他来到我跟前,说,妈妈,我给你钱包里放了点钱。

我说,干吗给我钱,现在用支付宝方便得很呢。

他说,别说了,拿着用,你钱包里的钱比我的还少。

黑暗中,眼泪打转,我拼命忍住了。

轻轻地说,谢谢儿子。

儿子刚上大二,他还需要我供养一日三餐。

但是他愿意把手里的钱分给我一点,说在学校里也不需要那么多现金。

黑夜深沉,感觉只需要打个盹儿,天就会亮呢。

几天之前的晚上,我打着赤脚从书房出来,恍惚中,在卫生间里摔了一跤。左胳膊肘在门槛上撞开了一大条口子,血顿时顺着手臂流下来。儿子听到撞击声,跑过来一看,吓傻了。几乎是要哭出来:妈妈,你还好吧,我们赶紧上医院好不好?

不知是委屈还是疼痛,虽极尽克制,我却还是脱口而出:跟你说了多少次,要保持卫生间地面干燥,你就是不听。

我知道我那一刻真有点不讲理。

儿子扶我起来,连声地说,妈妈,对不起。他眉头紧皱,嘴里不住发出“咝咝”的声音。

怎么能怪他呢?是我自己不小心,疼痛是给我的教训。

我动了动胳膊,感觉还能自如弯曲。便坚持不去医院,深更半夜,不用自己吓自己。在时光里扑腾,生活已教会我冷静与忍耐。只是,到了半夜,那块撕裂的伤口让我无法入眠。儿子几次到我卧室里来,看我有没有睡着。他蹑手蹑脚,但我的耳朵习惯了夜里醒着,更何况还有尖锐的疼痛,让神经更加敏感。我假装睡着,一动不动。他便放心离去。

早上,梳头成了难题。受伤的部位不仅肿起老高,还稍弯曲就渗出血来。只得求助儿子。儿子比我高出一个头,镜子里的我们,看上去对比特别明显,因为瘦弱,我反倒像个面相早熟的孩子。他笨拙地帮我梳着一缕缕的头发,但那把头发在他手里,实在不听话。他面部的表情异常古怪,有点羞涩有点着急,又有点无能为力。要想把散乱的头发扎成辫子,比做一道高数要难得多。我便用右手帮他,母子俩满头大汗,照照镜子,还行。

但是,这鸡蛋大的肿块,实在让他不放心,他一遍遍地让我表态,一定要去看医生,买个安心。

我讳疾忌医,害怕刺鼻的来苏水味,害怕长长的挂号队伍,害怕医疗器械靠近皮肤时的冰冷。但儿子不依,挨到中午下班时分,被他扯着,去了小区最近的诊所。医生一再给他保证说,你妈妈伤口没大问题,吃消炎药,注意别感染就行。

不几日,肿块慢慢消了,伤口也在这个酷烈的夏天留下小小的疤痕,痛以为念。儿子看我心情明媚起来,便叉着腰,狡黠而又严肃地说,妈妈,你冤枉了我。自己不小心,却要怪我头上。真是伤心。但是,看你那么疼的份上,我还是乐于被你冤枉。

嘻嘻一笑,我竟然有了小快乐:是啊,那么疼,总得找个可以撒泼的人,我心里才好受一些。

于是,送他去机场的路上,他一再叮嘱我,要注意安全,要吃饱饭,要照顾好自己。他在学校有个头疼脑热,至少还有同学帮助。而妈妈你在家里要有事,身边只有呱呱了。可它能为你做什么呢?

呱呱是家里那条八岁的狗,被他作文中常唤作“兄弟”的家伙。

我点头,说记住了。为了让自己显得有个大人稳重的样子,也让气氛轻松一点,分别的时候,我没有和往常一样流泪,而是很轻快地说了再见。

看他消失在安检的那头,我揉了揉眼睛,迅速转身离开。

路上,我打开手机相册,看偷拍的他的背影,却看到他半夜录给我的一个视频。视频里,他先是猴儿一样各种搞怪。调整了表情后,却是一大串的嘱咐,像个语重心长的老父亲。

微信上,我告诉儿子,外婆家里的那条小白去了汪星球。他一声叹息,谈论生死总是相对沉重。这条小巧的比熊犬,才三岁半。可爱、干净,和人自来熟,对世界毫无防备之心。但因为种种原因,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它从城里,到农村,先后辗转于五个家庭,或三五天,或一二个月。在我父母家中,是生活时间最长的。最后,它因急症,死在父亲的怀里。

而我,也曾经是信誓旦旦地说要为它负责一生的主人之一。

但是,我失约了。

我在这头,眼泪滚滚而下。为什么这么多人,养不了一条小小的狗。

儿子依旧叹息。

我说,一个不曾被坚定选择的生命,它其实是没有那么强的求生欲的。说这话的时候,我有点唯心,甚至有莫须有的情绪代入。

儿子后来把这句话,引用在了他的QQ空间里。

这句话,其实无比矫情,狗就是狗,远远不会比人更重要,生死由命。它只有那样一种命运,我们又能怎么样呢?我承认,真的有道理。事实上,我现在也信了命运。都是挣扎求生,只是我们人类有更多选择而已。

我后面又跟了一句,如果当初你不是坚定地选择妈妈,妈妈今天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儿子发给我一个拥抱。

我说的是实话。

或许,彼时尚且年轻的我,恢复单身,没有负担,外貌尚可,很快会有追求我的男人,会有一个表面重新圆满的生活,会成为另外一个孩子的母亲。我会不愁钱花,会有三五个模样不一的圈子。我会打三块五块的麻将,广场舞跳得风生水起,看中的衣服眼都不眨一下。而那些伤害我、损坏我的人,我会怀揣着复杂的目的,借故走到他们面前,头抬得高高的,鼻孔朝天,让他们看看我活得好看的样子。

这样子的我,应该是俗世中的幸福与圆满的样子。它符合普世的标准。

但是,我唯独不会成为一名写作者。不会这样清淡,这样安静。不会有灯下黑的孤独与寂寞。不会有看不完读不厌的好书在书柜里等着我。不会为一条流浪的生命哭泣,不会因帮助了比我更弱小的生命而大张旗鼓的世人皆知。不会再觊觎于名声与生活的评价。也不会甘于此时此刻的愚拙与退守。

在推倒重建的生活秩序里,复杂的生活会让我成为最普通的中年妇女的样子。有喜有悲,撒泼打滚,有笑有泪。但唯独,在烟熏火燎的俗世里,不会成为今天的样子。

除非,命运会有奇迹。但偏偏,我是不大相信奇迹的人。而且,我对自己的心智及情商心知肚明。既明白自己面对安稳与幸福生活时的沦陷速度,也知道再想要挣脱出来的无能为力。

一定要经历过岁月与时间,才会知道,有些人儿,比我们想象的不容易。

比如孩子。

儿子趴在窗台上,嘴巴噘起老高,眼泪打转,委屈巴巴。尚未长开的脸庞全部是无助与无辜的表情。他试图威胁,你们要敢分开,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楼下的街道,车水马龙,餐馆的生意,火爆到令人发指。一切都是热气腾腾的样子。生活如果真是那样子,该多好啊。

但是,他明显底气不足。那个“跳”字,发音有点轻。

不等给他做思想工作,我自己的眼泪就下来了。似乎比他还要委屈,还要无力承受这即将坍塌的生活。

看我哭了,他反而安静了。

我一定是个骨子里自私和软弱的人。比如说撒谎。我一直觉得撒谎其实是高智商活儿,它是一个又一个的套儿扣在一起才能自圆其说。我没法掩盖生活的真相,我告诉他说,无论怎么样,妈妈永远爱你。

似乎唯有“爱”这个字眼,才是生活里我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东西。

饭桌上,他低着头,要做一道艰难的选择题。

空气安静得可怕。

他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我跟妈妈。

我如果不跟着妈妈,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决心好好规划手里的生活。

让儿子把学习搞好,这是最重要的事情。从前他的成绩在班上一直是最后三名。说这话的时候,儿子已经顺利地考入了外国语初中。大人之间的一地鸡毛,受伤最大的,一定是孩子。我一直觉得智商是我的硬伤,从他三年级开始,我就没办法给他辅导功课了,我能做的,就是给他签字,表明他的家庭作业是按时完成了的。而至于作业的完成质量,则完全由他自己负责。

有一次我故意逗他说,儿子,需要我帮你分析分析数学题吗?他一脸坏笑说,天哪,那我得先将知识讲给你听,你听懂了才能再辅导我吧?你呀,还是老老实实地待着看书吧。

我放弃了所有聚会,每晚下班回家,就是安心地陪伴他。那时候,他是我生活里的核心部分,因为他的选择,给我巨大的信心与勇气。事实上,那时候我穷得叮当响,工作不稳定,卡上没有余额。但被需要、被选择已成为生活里的一道光,我必须追着那束光朝前跑。穷一点又算什么,只要孩子不在意,我何必自己吓自己,我要给他最好的爱。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肩扛使命的神。

每晚的灯下,他做功课,我读书。有时候,我会在电脑上轻轻码字,写下三言两语。

因为我们有言在先,我不会提供给他太多有用的帮助,他需要非常努力。我们成了陪伴加监督的合作关系。而我也是在那样的特殊时期,养成了有效阅读与深度阅读的习惯,我如饥似渴地寻找一本又一本的好书,一颗心在书籍的喂养与儿子的陪伴下,竟然开始慢慢平静下来。

当一个人开始对生活的欲望不断做减法,生活没有理由不变得好起来。哪怕,只是一些微小的改变。

儿子长大后,有一次跟我说,妈妈,每天晚上回到家,无论多晚,你总是待在书房里,写写画画,认真读书,他就感觉特别安宁,非常温暖。

父母曾试图问我,需要给孩子改名字吗?我似乎并没有这方面的需求,非得用跟着我姓,来证明我养育他的劳苦功高,或者说一种胜利?

但是,我想听听儿子的想法。

于是,我和他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硕儿,跟着妈妈姓吧?

妈妈,我已经跟着你了,我以后会保护你的。但姓就不改了,好吗?它只是我身上的一个符号而已呀。

姓只是生命的一个符号,这是儿子给我的启蒙。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儿子放学回家,附在我耳边说,妈妈,今天我很勇敢地告诉了同学们,我现在跟着妈妈一起生活,我相信我和妈妈会很幸福。

那同学们笑你了吗?

没有呀,他们只是说哦哦,知道了,没关系的。

我不知道儿子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敢坦然地主动告诉他的小伙伴们,他的生活发生了重大改变。

那晚,再没有恐惧出现在梦境中。

为了让儿子有个伴儿,2011年的冬天,我带着他到亲戚家,让他亲自挑选了一只小狗狗,取名叫呱呱,并且一直亲切地称它为小老弟。而在此前的多年,我们试着养过好几只狗,但无一例外,都一一消失在我们的生活里。

我们没有养狗的经验,一切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这只出生才20天的呱呱,竟然跟着我们一路过关斩将,扛过了细小,扛过了感冒,扛过了拉肚子,还扛过了无数次的被咬伤,认真且骄傲地成了我们家庭稳定的一员。

呱呱调皮,常常一松开绳子便会跑得无影无踪。我和儿子常常在深夜的大街上寻找这个调皮的家伙。我有时候会故意说,丢了就丢了吧,再养一只呗。儿子却坚定地摇头,不行不行,呱呱独一无二,再养一个也不是呱呱了。

呱呱无数次走丢,却从没有真正走丢过。它总是在我们将要绝望之时,蔫头耷脑地回来了。在家里稍微老实几天后,它会再一次出门撒野。它曾经找不到家,就跑到儿子的学校门口蹲守,也曾经从小区跑回乡下的老家,为的是寻找我们。

它和儿子之间建立了很深的感情。比如说,每天早上,它都喜欢送“哥哥”上学。儿子骑着自行车,呱呱就追着跑。有一次,儿子怕呱呱在路上被汽车撞到,便有心送它回家。一来二去,儿子上学迟到了。那个严厉的女班主任,根本不听儿子的解释,只认定“迟到”这个后果。

儿子被罚站着听了半天课,但他说,他虽然难过,但却并不后悔。

……

(试读结束,全文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1年第9期)

创作谈

时光里的孩子

李小坪

文章写完,将它交出去后,我一般会刻意无视它。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心理,我也说不太明白。但在某个深夜,我不得不再次面对它,并以旁观者的视角,逐字逐句读它时,我会泪流满面。一边聚拢记忆的散光,一边寻找写作的因由,不禁感叹,原来,我们是这样长大的。

这篇文章写于一年多前。起初,我野心勃勃,想要写一本育儿经。自认为,我算得上合格的母亲,独立、坚韧、善良、有担当,修养方面,算得上温良。但我的缺点又是如此具体。比如说敏感、挑剔,不擅长美食,不喜欢社交,性格偶尔尖锐,与某些人事格格不入,我试图修改自己,但没有成功。于是,文字成了药,既疗愈所谓的伤口,也成全生活本身,更看清我自己。

我以为,写作需要克服类似于羞耻心带来的损害——毕竟,是药三分毒。我喜欢在文字里交付自己,恐惧、忧伤、悲愤、隐忧,还有那么多清醒中的疼痛,无望中的救赎,卑微中的坚持,破碎中的重生,暗夜中前行,裂痕中看到光……慢慢走,慢慢写,写着写着,我才发现,这哪里是育儿经,分明是借着养育孩子,而将自己重新养育了一遍——借着孩子的美好,我看到了光。

当我猛然清醒过来,我没有资格去布道,去传习,我能写下的,只是那些相伴的时光,时光里的我们,是如何单纯而快乐地成长的。于是,就写成了眼前这篇文章。

很多东西需要隔着很远的距离打量,才掂得清重量。也唯有隔着时光,才能看清,母亲这个身份,她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弱者。她只是恰好拥有了一个孩子,又恰好有过一段必须学着独立,学会担当的岁月。人生实苦,背负的东西如此之多,在人生的选择题中,相较于背负其他,能够带着孩子一路健康长大,人生的苦便加了糖。因为足够珍惜,这段时光,不谈亏欠,既是慈悲,也有恩泽。

我们终于凭着内心的力量冲出了时光,真好。

因为孩子,我始终对明天与人性抱有祝福与希望,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