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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敲门》怎样敲开读者的阅读动能之门?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刊  2021年09月23日11:43

一部63万字的长篇,读者阅读下去的动能来自哪里?

罗伟章的《谁在敲门》从父亲生日的前一天写起,亲友陆续归来,写到父亲出殡,亲友散去,前后不到一个月。再写自己回到省城后故土的变迁,前后两三年。整部小说厚如砖头,在今天这个“速度就是效率”的时代,显然有些逆向而动与读者为难了。尤其前一个月,占了三分之二以上的体量,笔力集中于兄弟姊妹之间的那点小心思,小势利,小自私,都是一地鸡毛,情节破碎,少有起伏和跌宕。但读者兴致不减,这动能究竟从哪里来?

首先来自思辨性。小说通过叙述者“我”、大姐夫和瑞松之口,对人性、对历史、对官场等有精辟的表述,尤其是叙述者“我”对生活的感悟和反省,让小说充满智性,充分展示了小说的认识功能。按理说,小说是忌讳“议论”的,但倘若你有超拔的认知,又能让它在小说内部生长,那就另当别论了。

比如,“乡村人做事,仰仗的不是协议,是意会”;“她怕一报警就把脸丢大了……女人的脸是秋天的犁,被马蜂叮了,不过是多几个硬橛子,愿意吃的,也能绕着牙花子啃几嘴,姑娘的脸是花蒂未脱的青杏,经不起叮,一叮就干死在枝头,甚至离了枝头,落进泥里”……这些都是叙述者“我”对现实的精辟体察。“我”是一个巧妙的设置,生自乡土,通过读书去了省城,做画报编辑,写点诗,自然就有了其他人物所不具备的说“漂亮话”的便利,可以在乡村的“土气”和城里的雅致之间自由出入,而读者全然不以为怪。

再如,“人死三十五天,才知自己死了……于是长叹一声,说:‘我死了。’这声长叹,有哀叹在里面,但主要是兴庆。对一个死人来说,认识到自己死了,与一个活人认识到自己活着,具有同等意义”;“二哥的意思是,懦弱比暴虐更坏”;“每一个词语都需要别的词语去解释,词语成就了世界的个体,也造就了世界的整体”……这些表述则进入了哲理层面,对那些习焉不察的现实有着思索和发现的作用。罗伟章的小说从来都不缺这类絮语,它们看上去是多出来的,但恰巧是最有意味的。

其次来自开阔性。小说把故事的发生地放在清溪河谷,两个村庄和一个乡镇。但作者却将视觉伸向几千年前的巴文明,并且融入地方史;物理空间上还对几条水域和大巴山脉进行了勾勒,这就让小说冲出了地域的钳制,具备了独特的时空美学。另外,小说写了四代人,写出了一个行进中的乡镇中国,具备史诗品格。不得不说,小说是敞开的。

思辨性和开阔性,成就了小说阅读的势能,它自在高处,具备的动能也就越大。

除此之外,还来自传奇性。传奇性是作者的写作惯性。大姐牙疼了几年,疼得厉害了,会包一口牛脚印里的水,那水会被烧得沸腾。后来含着剧毒“敌百虫”,差点毒死。已经死去的外婆,拍进她嘴里两颗冥药治好了她的顽症。大姐的亲家骑摩托回家,摔到了悬崖下的乱石窖,摩托插立在石缝里,他还骑在上面,手不离把,二目怒睁,被吓死了。有人见不得别人抠痒痒,哪怕抠痒痒的人在百步之外,她也觉得在抠她,就笑。甚至见不得猫狗抠痒痒,连抓耙之类的物件都见不得,因为那前段弯曲的模样就像弯曲的手指。她后来把自己笑了几个月,死了。小说里的奇人奇事,自然还多。在乡镇社会,有着传奇生长的土壤。读者在快意、惊叹的同时,也不自觉地沉浸于作者创造的那个自足的艺术世界。

倘若读者不只满足于情节,而是对审美有自觉的追求,那一定不会忽略《谁在敲门》里语言的在地性。在这方面,我国古人从不缺少实践,《红楼梦》、《儒林外史》、《金瓶梅》……几乎所有的小说都保留了大量的方言资料。

鲁迅先生在《门外文谈》中说“方言土语,很有些意味深长的话,我们那里叫‘炼话’,用起来是很有意思的。恰如文言的用古典,听者也觉得趣味津津。”

用四川方言写作,从来就不乏实践者,如李劼人、艾芜、周克芹等。罗伟章自然要接续这一传统,且带着发扬光大的写作使命。

侄女小兰要给大姑捶背,大姑说:“莫锤哟,把老子捶痛了哦。”小兰着势又捶了几下,才过来说:“你这身肥肉,大锤也捶不痛嘛。”大凡见过使用大锤的,就能领会小兰的夸张。

大姐说:“那玉玲,见到她娘家人,说也有,笑也有,见到我们,就像借了她的谷子还了她的康。”用一句方言作比,就活化出玉玲的亲疏有别。

这些语言来自泥土,带着农业社会的讯息,唤醒了我们基因里的味觉。小说不等于语言,但语言显然是小说的入口。读者正是通过语言进入故事的,好的语言自然能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

但细究下来,罗伟章的语言又有自己的密道。

一“土”为尽。与李劼人、艾芜,以及众多后来者不同,罗伟章连叙述语言也使用方言。比如:“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她啥时候总要死在她那张嘴上。”

善用修辞。“兄弟打着摆子……弟媳瞪住他,说:‘再摆圆些!再簸高些!你是跟爸爸一样怕冷?’”一个人打摆子打到身体晃成一个圆,像一颗豌豆在筛子里上下簸动,那不知道要打成什么样。四川作家往往拿了茶馆里摆龙门阵的架势,用语自然是夸张的,喜庆的。

大姐夫与亲家商量买房,谈到出资,女亲家说:“晓得。我还晓得有多大的指甲剥好大的蒜,我只有恁大个指甲”;大姐这才把脸垮下来:“拔了萝卜地皮宽。”这些语言使用比喻,比喻里又蕴含土地上生出的智慧和哲学。

巧用动词。比如,灰狗儿躺在路上拦下高经理一行的车,司机呵斥无果后,“办公室主任见夯不动,跟下来,气势自然比司机盛,可对一个装睡的人,他也没本事叫醒。”一个“夯”字,可见那呵斥的力量有多大。如果要换成普通话,大体只能这样表述:“办公室主任见灰狗儿不理。”力量感一下就没了。

又如,“你只晓得说棒棒话!”大姐昂着脖子,把二哥短了。“短”,在普通话里是打断的意思,但“短”还有二哥原本要长篇大论,以发泄心中的不满的意思。

再如,“说完脸一浸,又将自己扔进惧怕和哀伤里。”此句中的“浸”,让人联想到煤油浸过纸张的过程和样子。“浸”前加“一”,言速度很快。读到这里,画面自然生长。倘若要把“浸”换成普通话的“沉”,太俗太熟,读者基本无感。

四川方言与普通话存在很大的不同,欧阳江河在谈到它时说:“在语气、构词法、虚词使用等诸多方面,与北方语言大异其趣。”罗伟章充分挖掘方言里的动词,充分发挥它们的表现力。

“土”法雅制。不同于一些作家,一写方言就显土气,罗伟章却要“土”法雅制。比如,大姐说:“现时娃儿读小学,读初中,不交学费,不明白钱是一条狗,你有的时候,朝你摇尾巴,没有就朝你翕獠牙。”大姐说:“你那老丈母是瘌蛤蟆变的,戳一步才晓得跳一步?”当“土”与“理”相遇,你会被普通事物里蕴含的道理所辖制,剩下的是审美的愉悦。

又如,二哥的媳妇碧桦一直谈不上对象,跟她父亲有很大关系。“只是,男亲家是个木匠,脾气跟尺子一样,直杠杠的……觉得天底下没几个男人配得上自己的女儿。”语言跟着人物走。

再如,“常言说,点头才见朱颜子,转眼翻为白头翁。”罗伟章的文章里出现了大量的对偶句,文白夹杂句,句式整齐,音韵和谐。罗伟章在运用方言时,注意了对方言的改造,尤其是在叙述性的语言中。

阿来曾经说过,我们谈论小说的时候,一上来就谈主题和意义,从来不谈语言。可见,他对语言是极其看重的。罗伟章在创作实践中,把语言当成了自己的宗教。在《谁在敲门》里,语言的在地性把清溪河流域的人物、风俗和人情统辖在一起,使他们内在生长,也让读者在语言铺就的长河里顺流而下。在某种意义上说,罗伟章是退着写小说的,他把后退当作前进。离开故乡的人,往往自觉不自觉地跟那个乡土社会斩断了联系,脚步向前,眼睛向前,努力要进入一个“文明社会”。但罗伟章却深扎于他的写作对象之间,同他们一起生长。

《谁在敲门》正是具备了以上几种特点,才会让读者越过那些“鸡毛蒜皮”,进而进入到审美空间,获得自在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