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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迷雾》:心灵世界需要光
来源:大益文学(微信公众号) | 凌之鹤  2021年09月18日08:48
关键词:《迷雾》

作为一种诱人的自然景观,“迷雾”,其自然滋生的朦胧仙境或神秘气象,总令人叹为观止;而当它作为小说之名,显然具有一种魅惑的象征意味在焉。

《迷雾》(载大益文学书系第18辑《现在》,花城出版社2021年9月第1版)是一首忧伤而隽永的朦胧诗,它所呈现的,既是一种迷人的眼前景象,也是一种神秘的心灵奇观。

这些光影

存在与消失的

从哪里来的呢

又要到哪里去

小说的开篇,既是一团颇具海德格尔哲思趣味的迷雾,又是一个饱含诗意的玄秘疑问。光影、存在、消失,这几个关键词,某种程度上,它们指向世界的本质,也即柏拉图的终极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到哪里去?康德曾说过,当我们第一次正确使用“我”来指称自己时,我们面前就升起了一道光。这道光就是智慧,是驱散我们内心迷雾的理性之光。

“烟雾缭绕,关门堵窗,六母盘腿坐在小屋正中间,像是缓慢燃烧的蚊香”。唯一贯穿小说始终的主人翁六母甫出场就给人一种庄严而肃穆的、强烈的神秘感。这位六母,翠儿喊她六奶奶,钱奶奶称她六婶子,那个至死戒不了五毒的男人则尊她为大师。六母显非等闲之辈,想必德高望重,颇受周遭之人的敬重和信任;她满怀清气,深具慈悲心,会接生,能通灵,知人祸福,悟得透人生,看得清生死。她身边的人,但凡有困惑有心事,无论婚姻前程,还是祈福消灾,都会虔诚地去问她,以期解心结,求心安。六母对众人所问之事,虽则尽心竭力,而有些事情,到底还是无招,只能听天由命。六母不是一般的巫女神婆,这个虔诚的民间修行者,她看起来更像一个沟通阴阳两界的神圣信使。在此迷雾缭绕的尘世,六母其人仿佛自带光芒,恰是穿透这“迷雾”的希望(人性)之光:

——翠儿的舅舅,在小说开头和临近结尾时,先后两次找六母“问问那事”——他那投井自尽的“小媳妇”,是否能够回到他家祖坟。这个年近六旬的老鰥夫,年轻时可能因赌博而导致妻子自杀,老到“身上发出烂味”了依然贪杯好赌,他盼望亡妻回归祖坟,并非出于哀思或忏悔,而是因为她不回来他的手气就好不了。六母断然告诉他,唯有彻底“断了五毒”,一切才会转运。但这赌徒宁死也不愿断赌,他哀叹:“唉,我这个年纪,也就剩下这点乐子了,没有这个,活着什么意思。”对这个死不悔改的老赌棍,六母并不稀罕他“给大师上礼”。她将他的钱从门缝里扔了出去。六母确实不为谋财而昧着良心编诓扯白。

——眼神清澈,水灵可爱的妙龄少女翠儿,那个二十年前她从鬼门关上接生的女孩,执迷痴爱赵甲。偏偏赵甲自以为是,总觉得女人像寄生虫,爱他的女人就像一根绳子,他不想像一条狗一样被女人这根绳子拴着,所以他冷漠地拒绝翠儿的爱情。“没有爱,我不能活!”可怜的翠儿为爱所困,她迷信他的誓言甚至到了神智不清的地步,她只能时常向“引领自己生命的老人”求助。某个雨后晨雾飘动的早上,六母便带着翠儿沿着湿漉漉的小路走向远处,她试图通过行走这种方式让翠儿放松,反省,彻底放下心中那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当翠儿表示自己已走累时,六母说,“你回头看看”。“翠儿猛然回头的时候,两行泪就甩了出去,划出两道彩色光线”。按理,此时翠儿该如释重负了,但她却绝望地告诉六母,什么也没看到。“雾气已然消散,小路发着晶莹的银光”。六母告诉她:“有,小路还有。该有的,一直都有。我们往回走吧。”你看,走路健步如飞,似乎能腾云驾雾的六母,她不说大道理,却懂得如何教人放下,怎样及时回头:身心都累了,那就回头吧。她宽慰翠儿,她那年迈的母亲没病,“你的事,我记下了,没事,我给你做主”。

——六母不仅能听到人们心里说的话,而且还有一双看穿生死的慧眼。赵甲想入非非在心里与想象中的姑娘的浪漫对话,六母听得清清楚楚。如此朝秦暮楚,见异思迁的浪荡子,六母见得多了,从赵甲到年轻时仗着“生得白净,家境尚可,天天忙于谈恋爱,频繁更换女友,像被自己的生殖器官绑架”的钱乙,包括那些已变成泥灰的(死鬼),他们“说过的这些话倒是不死,就像雨后就会从树根下生出的狗尿苔,模样和几十年前没什么两样,连低等龌龊的毒性也差不多”。六母能看清赵甲钱乙他们老得残破不堪的丑陋样子,也能看破那些“使用各种颜色的阳光”书写男人名字的痴情女人的可怜命运。她讨厌那些正在慢慢变为食腐逐臭的鲶鱼般的男人,她提醒翠儿,那男人的毒誓之毒,“倒是给你准备的”。对于执迷不悟的翠儿,她也只能叹一声;翠儿岂会想到:没什么是不可以改变的,时间也会死,只不过人们的思维抵达不了它的墓地。

——慈悲的六母,做起法事来端然专注如神,她为投井的小媳妇和大小子上酒祭祀、烧纸超度,只希望他们早日寻个好地方投生。善良的六母当然也是柔弱的人,秋雨缠绵之季,她犯了头疼病,但她仍然牵挂着那比她更冷的人。冬天来临的时候,风烛残年的六母,依然认真地给那幽困于井中的亡灵烧纸送糖。“水甜一点,就暖和了”。她固然知道自己的处境,但却不悲观,“没几年了,管他呢,有我一年,我就有你们的,明年春上,扎个风筝”。她想让那些亡魂随风筝一起飞出深井,飞往他们该去的地方。

在这篇云山雾罩、灵异气息氲氤、情节灵动飘逸、布局结构独特而精致的小说里,关山谨慎地触碰了一个隐秘的民间世界,也就是真正底层社会的人文精神生活:那些平凡的人(当然也可以说芸芸众生,作为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他们不只物质生活窘迫,精神生活尤其贫瘠),他们对爱情、生死、命运之类重大的现实人生问题,对日常生活中发现/经历的种种异象,以及他们内心深处长期如迷雾般弥漫的各种谜团,都渴望得到有效且有益的解答。幸好,这个世界还有六母这样一些洞悉人心/洞明世事的智者,与其说他们像巫,倒不如说是天赋异禀的通灵者,俗世苦闷生活的心灵导师,他们以自己独特的思考方式和难以为常人理解的行为模式,真诚地为人们解决各种心理和精神上的疑难杂症,并力所能及地提供智慧或出路。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在一个无神论的国度/社会,需要光,就不能凭空指望宗教/神的赐予。在传统的中国文化里,在中国人的世俗观念中,人似乎就能创造光,有些人本身就像神,他们通身闪耀着令人崇拜的圣洁光芒。

在《由巫到礼 释礼归仁》(三联书店,2015)一书中,李泽厚谈及中国文化和哲学的特征时指出,比较其他文化来说,在中国文化里,人的地位就很高。天地人三才,人可以跟天地并列,可以“参天地、赞化育”。人能够参与天的动作。人的地位之所以这么高,是因为中国没有创造主这个概念,中国从古至今始终没有形成那种绝对的、全知全能、主宰一切、远远超乎一般世俗生活经验之上的一种神。中国老百姓相信的关公、妈祖、观音菩萨,都是跟世俗生活联系在一起的,而且他们本来就是人,由人而神,人神同质。中国始终没有形成那种开天辟地的绝对神、至上神。中国知识分子到现在为止,说他是信神呢,有时候又不信,说他不信神呢,有时候又信。是孔子所说的“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讲中国是“一个世界”,是因为与对鬼神的态度一样,中国人的另一个世界也是相当模糊的、笼统的、不明确的。李泽厚认为,对中国人来说,另一个世界似乎并不比这个世界更重要、更真实。相反,另一个世界倒似乎是这个世界的延伸和模仿。人死了,古代要埋明器,现在就烧纸房子、纸家具,让死人继续享受这个世界的生活。另一个世界跟这个世界并没有多少差别,另一个世界实际是为这个世界的现实生活服务的。中国人很讲实用,很讲功利,到庙里去烧香的,求福、求子,保平安、祛疾病,都是这个世界的要求,为了一些非常世俗的目的,很难说是为了拯救灵魂、洗清罪恶等等。

《迷雾》里影影绰绰的诸多人事,大抵都可以用上述这段话来解读。“迷雾”作为一种隐喻,关山在这篇表现形式轻盈空灵,主题浑厚沉重的小说里,通过六母这样一个专为人们拔开心中迷雾的人物委婉地暗示读者,我们的心灵世界需要光——要有光,首先自己要有纯洁的信仰,哪怕只是朴素的民间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