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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涛《在群山之间》:这段时光,他有用真心对待
来源:文艺报 | 黄开发  2021年09月17日08:57

《在群山之间》是陈涛从甘南回京后几年来不断反刍和思考自己甘南经验的成果。此书突出了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的时代主题,把个人叙事与时代主题紧密地结合起来。这是一个有高度的思想站位,不仅内容编排合理,结构和思路清晰,同时升华了全书的主题。总的来说,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本很厚实的主题性的散文作品或者说非虚构作品。

作者曾在甘南藏族自治州临潭县挂职两年,担任池沟村的“第一书记”。《在群山之间》以他带领山村农民脱贫为主线,多方面呈现了这个边远小镇的风貌、社会状况以及作者的思索。这样的主题其实不是很好写,容易写成工作笔记之类的东西,流于平铺直叙。而本书读来亲切感人,我是用两天时间连续读完的,有好几次看到作者的动情处,我也颇受触动。

这部作品之所以能够打动人心,我以为主要与陈涛真诚的态度有关,他直面自我和农村社会现实,不虚美,不隐恶。给我印象尤深的有两个方面。

一是他不掩饰自己的孤独和软弱心理。钱锺书在《中国诗与中国画》中说,风无形,可以从飞沙、麦浪、波纹中看到风的形状。内心情感也是如此,往往通过具体的事物才能显现和得以赋形。只身一人置身偏远落后的高原小镇,难免孤独。在《生命中的二十四个月》《在群山之间》两篇中,他都用较大的篇幅通过一系列的日常生活行为来描摹自己的孤独。他因为独自喝茶而对茶壶产生了情感,写道:“极无聊时,会把所有的紫砂壶摆放在茶台上,分别放入不同的茶叶,再一一注满开水,盖上壶盖,用热水轻润壶身。对于它们,我是喜爱的,它们始终陪伴着我。在无数个深夜里,我们互相凝视,在孤独中,我们互相诉说,在陪伴中,壶身日趋透润,盏内五彩斑斓,它们如同我最亲近的朋友,以这种方式陪我见证并记录了这段时光。”常用紫砂壶的朋友都知道,有“养壶”之说。陈涛不仅养壶,使壶身日趋透润,还能与之对话,这也许是长期处于极度孤独中才会有的冥想状态吧。他逐渐学会了与孤独相处,以至于超越自己低落的情绪,更好地进入工作状态。他还写了独处中的脆弱,如年幼的女儿在雪夜打来电话,自己不禁潸然泪下。

二是直面落后农民的心理状态。作者在《后记》中谈到自己的创作追求:“从我写下第一个字时,我就知道这并不仅仅是关于环境与工作的记录,我试图去穿透生活的表面,在展示不同群体的形象以及努力中思考复杂的人性,揭示永恒的困境。”在脱贫攻坚中,他看到了农民的良善、朴实、上进,也尝试去正视和理解他们身上的缺点;他看到了乡镇基层干部在落后农民面前的辛苦和无奈。教育落后农民始终是中国启蒙、革命和农村改革面临的问题,这在《芒拉乡死亡事件》中得到深入的反映。低保户羊得才夫妇想使全家都享受一类与二类的低保,但不符合条件,竟在雪夜把81岁的老母拉到乡政府的院子里,结果导致老人身亡。羊得才夫妇在朋友圈和微信群发视频,给县乡干部造成极大压力,弄得地方领导只得妥协让步。《山中来客》写了一个50多岁的女人。镇干部在收费时,误把600块钱给了她。后来她很不情愿地还了钱,但又因为自尊心,与儿子多次到镇政府闹事,结果也是以镇干部妥协而告终。作者评论道:“穷固然是一个原因,但对于这个女人而言,面子才是更重要的东西吧,邻里的风言风语可没几个人能消受得了。”对上述人物的描写、议论,既体现了群体的性格,也有人性的深度。作者没有简单地批评,而是以同情之理解娓娓道来,揭示出一个带有普遍性的问题。两个故事都很生动,真实性很强,它们来自热腾腾的生活本身。

尽管有人主张散文可以虚构,旨在提高其文学性,然而散文的魅力主要还是源自其真实性。真实性离不开作者真诚的态度。在一部长篇系列性的散文作品中,作者都会有意或无意地塑造出一个作为创作主体的自我形象。读者对这个自我形象的认识和评价,在很大程度上制约着他对作品真实性的信心和态度。陈涛坦诚面对自己内心的负面情绪,不回避现实社会中的阴暗面,显示出一个可信赖的真诚的自我形象。正如他在《生命中的二十四个月》中所云:“对这段时光,我有用真心对待。”此外,作品的真实性与其文体风格也关系密切。

《在群山之间》表现出了鲜明的时代和个人的风格。本书的风格大致可以说是:朴质、鲜活,感性与智性相结合。陈涛对自己的文体是有着自觉追求的。他在工作中培养了逻辑思维能力,他的思维方式进一步影响了其文体风格。他说:“我越来越不喜欢漂亮的但是空洞的文章,我会看文章的核,看作者的思想、思维,看作者如何用最准确的而非一味堆砌的词语的表达”。

前不久我读了增订版的《大地上的事情》。陈涛的话让我想到苇岸对散文文体的追求,我觉得他们之间有相通之处。苇岸在《大地上的事情·自序》中说:“就我个人来讲,我更倾向散文文字的简约、准确、生动、智性;我崇尚以最少的文字,写最大的文章。”在《我与梭罗》一文中又写道:“梭罗的文字是‘有机’的,这是我喜爱他的著作的原因之一。我说的文字的‘有机’,主要是指在这样的著述中,文字本身仿佛是活的,富于质感和血温,思想不是直陈而是借助与之对应的自然事物进行表述(以利于更多的人理解和接受),体现了精神世界人与万物原初的和谐统一。”我以为苇岸的概念适用于评价陈涛的作品,可以说陈涛的语言是“有机”的,富于质感和温度,准确、生动,感性与智性相结合,这些与其书写的对象是契合的。

关于散文,每每有“质胜”与“文胜”之别。陈师道《后山诗话》云:“鲍照之诗,华而不弱。陶渊明之诗,切于事情,但不文耳。”陈涛的语言是“切于事情”的,或者说是即物的。《在群山之间》可以说是文质彬彬,不过更偏向于质,它有自己的硬核,属于质胜之文。

在阅读过程中,我也在想,书写冶力关这个边远的小镇时,是否可以增加一些社会学、人类学的内容,从而更立体地、历史地呈现当地人的精神状态。这个镇子属于甘南藏族自治州,而居民属于汉族,祖先是明朝时从江淮地区迁移来的。这对他们的性格有什么影响,他们与藏族人的关系如何,他们的节庆风俗有何特点,这些可以丰富书写对象的层面,增加阅读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