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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立速评:“班宇的写作正在发生变化!”
来源:同代人(微信公众号) |   2021年09月12日20:15
关键词:班宇

特邀嘉宾:杨庆祥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班宇的写作正在发生变化!

与前此的作品相比,这篇《缓步》叙事的节奏有了明显的慢,在情绪的营造上,也有了一点小资产阶级式的暧昧——虽然这并不能掩盖其作品主人公作为一个无产者或者即将成为无产者的事实。但处理这一尖锐政治经济学问题并非这部作品的重心,恰好是,班宇试图用某种多角度的陈述、变换的语气和音调、稍微疗愈的情节设置来呈现当代生活的丰富层次和混沌无序:失业和离婚齐飞,贝兹共迪伦一色……

也许这正是小说存在且高贵的理由,它不屑于那些体制化的秩序和情感,而是要发现人性的密道,在这个密道里,魔鬼也许比天使更加可爱,爱撒谎的不一定是骗子,南瓜可以是价值连城的宝瓶。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它并不需要类似于“人生和世界就是一个滚筒……在此没有幸存者可言”之类的小哲学和小道理,是的,《缓步》并不需要这些加持就完全是一部优秀之作——我的建议就是“啊,我的朋友,让答案在风中飘,在风中飘”……

 

赵天成

中央民族大学青年教师

黄色潜水艇是披头士的一首歌,也是一支西班牙球队的名字。这支球队还有一个名字如诗的主场——情歌球场。黄色潜水艇也是《缓步》的核心意象。所有属于青春的斑斓想象,都在生活的磨损中,从黄潜艇变成了一面白墙。这只是小说的开头,但已可以预感到,白色,也是向死的颜色。

如果一定要给《缓步》的主题命名,最具现实感的是一个流行词:内卷。这个短篇以复调的形式,呈现了广义上的内卷的复杂形态。我的命名是粗暴的,但是这种粗暴,正是世界——小说世界和现实世界——对待每个人物的方式。班宇提供了一个精彩的具象:洗衣机滚筒。世界如同一个滚筒,顺逆时针轮转,粗糙而强悍,不断在内部摔跌捶打,无可逃脱,无人生还。《缓步》极其精确地描述了一种当下的生存状态:个体生活与社会生活的脱节和失联。小说中几乎全部的意象——潜水艇、洗衣筒、隧道似的缓步台、戴耳机的我、失聪的小林、木木的故事和演出,都指向内面与外部不均衡、不透明,而且毫无联动的对映。但比齐美尔的原子化社会更为悖谬的是,个体并未逃离,但越是积极、用力、亦步亦趋、拧紧发条地参与,隔绝和无力感反而越发强烈。我不知如何形容班宇近年来的变化,他似乎正从一个年轻的儿子,缓步成为一个年轻的父亲;从童年的东北,缓步走向中年的各处。这不仅是小说里的叙述声音,或许也是我们所有人的脚步声。

 

樊迎春

北京大学博士后

草坪上的荒芜小径,是一段感情终结的产物,却也孕育了一段新的纠缠,只是这段纠缠留下的,不再是一条小路那么简单,而是一个天真的孩童。《缓步》读来是一个单亲爸爸的日常,逃脱历史与东北牢笼的班宇来到了宽阔而危险的海洋,带着时代特征的“黄色潜水艇”暗示着岁月的痕迹,效益欠佳缓发工资的电视台和满满当当的儿童日程表又提醒着最真切的此时此刻。

这一单亲爸爸的故事其实有着极为现代的家庭伦理,离婚的夫妻共同关爱孩子,隔代的祖父母偶尔共享天伦之乐,对兄弟姐妹关心帮助却并不干涉,但在挥别传统单亲家庭的悲惨凄凉之后,班宇赋予了自己的故事深沉的美学意义上的感伤。太平洋上无人的岛屿,穿上睡袋极为相像却再不能提及的企鹅,舞台上怪异的大树与南瓜,人为建构的童话世界和被哲学话语解释过的婚姻生活,皆因女主人的缺席显得寂寥却深刻。这或许是班宇对蹉跎生活消极且无声的抵抗,因为终究,“黄色潜水艇永远消失在深海。”这是与青春有关的爱情、热望以及文艺梦想的消亡,取而代之的是长达百米的“缓步台”,是左边是悬崖,右边是烟火的人间生活。“向左走向右走”俨然由一种选择转变为一种动态的平衡,烟火之中潜伏着似乎同样受困于现代机械编程的“花栗鼠”,潜伏着躁动不安却也无可奈何的焦灼的灵魂。这是“平坦而狭长”的人生,是深夜面对大海依然忍不住去追寻某种逝去的声响的自我迷失。如果生活的潮汐注定冲刷所有人,那“通过伪装和冒犯来展示自己的存在”或者“陷落于更大的痛苦、神秘与真实”的个人是否可以保留一份卑微的精神滩涂?班宇以“缓步”命名小说,似乎也在指向一种具体而深邃的告别,指向一种不得不去承受的晦暗却也光明的辩证生活。

 

韩欣桐

中国人民大学博士

看完班宇的《缓步》,心底不由浮起海子的诗句:“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费力抓取生活的双手,空空如也。作为一个短篇,它的叙事是如此的缓慢渐进,以一种循循善诱的口吻,将人冷不丁拽进平淡日常表象下隐忍的无望和波澜。词句跳跃闪烁,甚至可以说破碎斑驳,却可以牢牢攀附于生活的肢体之上,蔓延进人心深处,牵扯起一片钝痛,这也许正是班宇的功力。

这个讲述单身父亲的故事,简单的人物关系下是复杂晦涩的情绪,作者非常高妙的充分把握了“显”与“隐”的关系,温情的父女互动,平淡的日常琐屑,普通的爱情回忆,全篇不说一个“痛”字,却可以使我领略成年人面对烦扰生活时所流淌的无声的泪水。世间哪有那么多英雄叙事和大哭大笑,更多的正是这些寻常生活里普通人的低声絮语。结尾主人公立于海水中,他是孤身一人,又是人类集体,恰如远藤周作的总结,“人是这样的悲哀,海是这样的蓝”。

若拿出专业读者的分析工具去进行诠释,可以发现小说的光彩之处正落于它的“日常”。昆德拉提到,小说需要可以永恒关照“生活世界”,“去细细探索并保护人的具体生活”,作者对日常及其隐藏下的深刻做了细致却不着痕迹的描摹,充分的展示使小说完成了自己的道德——给读者以新的认识以及难以付诸语言的情绪。不仅如此,作者略显清淡的文辞穿越了外部世界所具有的惰性和不透明性,让故事细节充满生命力,显现出平静生活下暗涌的感情,瓦莱里说:“应该轻得像鸟,而不是像羽毛。”作者的文字恰是在“轻”描淡写里飞抵了生活坚实的核心。

 

高翔

中国人民大学博士

班宇的小说《缓步》有几个显见的特质。

其一,诗意拼接与嵌套文本。

《缓步》几乎不携带任何故事发生的地域基因。在班宇的作品序列中,显然属于“另类”。但说起来,这又并非完全“意外”。

早在2018年左右诞生的小说《海雾》中,班宇便已流露出小说创作的这一审美面向:以幻听、海浪、梦等意象诗意地组合在一起的拼接形式;以如神来之笔出现的,戏仿寓言的短幅故事,化身《海雾》内部极具观赏性的嵌套文本。《海雾》、《缓步》这两篇小说所携带的特质,使班宇的写作更区别于曾被划归为同一阵营的主流东北叙事。

其二,姑且称之为“迷幻现实主义”。

披头士的《黄色潜水艇》是一个明显信号。它所暗示的乐观,并非完全的昂扬,更像是一种迷幻。这种迷幻也是《缓步》最强烈的气质。曾经轰动过的“魔幻现实主义”退潮后,巨大的激情和能量在青年一代身上似乎也跟着失去踪影,写作者们的文学资源经历了一次重大重组。如今,现实主义的配方,少去了一味“魔幻”,班宇以“迷幻”取而代之。

阅读《缓步》的过程,是一次次走神,读者经常会被迷幻风格的细节带到小说现实之外的别处。男人“遥控”女孩在一条小路上行走,失去孩子的母亲偷听另一个破碎家庭传来的童话。迷幻似乎是无力感的表征,但它更是新一代青年与“不兼容”的现实、体制的一次暗暗较衡。“孩子”、“善意”、“纯真”能否真正成为人们的光源,一代人的救赎,虽然存疑,但在没什么降临之前,我们只能如此相信。

 

靳庭月

首都师范大学硕士

这是一个“我”调节自我意识以适应外部世界的节奏,从而在变故中维持某种秩序和安全感的故事;也是一篇现代个体的心境之书,主人公似乎正处在某种过渡阶段。

“我正在一点点恢复秩序,让一切看起来尽量如常”,秩序的意义是稳定与安全,意义的重心落在“我”女儿这里。女儿“木木”的名字既像妻子小林,也由“我”和小林姓氏中的“木”组成,名字的构词法是亲子关系的凝练概括,如今也将家庭生活的意义汇聚于此。在这一部分秩序里,班宇让读者离“我”如此之近,我们在同一观测位置,视野中大部分时候是女儿——能清楚地看到她的潜水艇转椅,脸上的头发茬子和脑门上的汗。

而当“我”指出“没人清楚你生活里的全部变量……”,提示着读者的视野所及只是有限的部分。漂浮在海面上的是“每天尽量鼓足气势,拧紧发条”;往下则是夫妻争吵、工作不如意、家人之间的龃龉、令人失措的电话……小说透露这些讯息时,几乎没有曲折起伏的情节,“我”也无意完整地展开以往那些“失序”的过程,尽管它们与“我”的关系如此紧密。在此,限知视角下的徐缓叙述是不足而非不可靠,恰使得读者对人物的阐释聚焦在“我”身上。随着叙述的时序与事序的往返牵绊,“我”回溯的记忆在当下激起微弱的心灵涟漪,而它们会在暂时松下发条的夜晚泛起,变成流淌不歇的生活之流中的一些漩涡。正因为“我”对此有所觉察,才使“缓步”一词包孕的多重生活状态得以显影。

 

李玉新

中国人民大学硕士

要写好一个平淡的故事很难。当作者不再以戏剧冲突制造惊颤的时候,他只能用文字细部的浸润来渲染作品的光晕。在《缓步》的叙事上,当然也有悬念的设置,有断裂的跳跃,有暗示、引诱和陷阱(它们起到部分惊颤作用),但随着叙事推进,这些来势汹汹的事物终如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得到的仍是一部平淡舒缓的小说。其中,那些如线索般诱人的东西,在短暂引起我们的注意之后,便呈现为生命过程中的单纯偶然和巧合,带来真实的触感。比如那位铺垫许久,骤然出场却又宣称第二天即将搬走的“辰辰妈妈”——挂在墙上的猎枪,可能暗示着暴力倾向,可能包含着寓言式的象征,也可能只是别人的赠礼,它不一定就要完成开火的使命。

种种细节描摹使我们不禁感叹,班宇对生活的想象远比我们对生活的观察细致且无序;我们对生活的认知过于贫瘠。由此,真实感的触手把我们卷进了那个洗衣机的滚筒,无人生还——我们和妻子曾经甜蜜但已形同陌路,我们的女儿娇蛮可爱但我们对她深怀歉疚,大片大片沉闷无垠的黑暗正在涌来。而我们所能做的,只有缓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