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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依《和解》:他在寻找一个句子
来源:天涯杂志(微信公众号) | 李壮  2021年09月07日21:45
关键词:赵依 《和解》

2021年夏末的一个傍晚,李壮下班后滞留在单位。这一天是周五,人去楼空,那些深棕色的屋门整齐而无声地紧闭着,绝不会有任何一扇门忽然打开,绝不会有任何一束光有话要讲。李壮一次又一次地下到楼外。他去吸烟区抽烟,每次一支,但往返多次。这使得大厅保安瞄他的眼神变得困惑又充满同情。在这个过程中,天色渐渐暗下来,每一次走出楼外,不可被表述的黑暗都向他更近地压下一点;每一次,世界的轮廓都变得更加难以辨识。

李壮在寻找一个句子。

是的,我就是那个叫李壮的码字人。此刻我滞留在这里,为了给一篇名为《和解》的小说写评论;而为了写这篇评论,我必须找到一个开头的句子。这是我小小的怪癖,必须要有一个撞在我心头的句子出现,我才能张开我的嘴、我才能码开我的字。天完全黑了下来,我意识到,这个句子迟迟没有出现;但也正是在这一刻,我又意识到,这个句子就此出现了。

因为,像我一样,何伟也在寻找一个句子。

何伟是赵依小说《和解》里的主人公。一个演员,还算成功的演员,日复一日地在跟生活周旋、也跟自己周旋——这是对何伟这个人物的基本画像。老实说,何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人,也不做什么一惊一乍的事。在《和解》这篇小说中,何伟没有搞出什么“事故”、甚至没有贡献多么完整的“故事”。但他的确正站在人生中一个微妙的关节点上:在《和解》里,何伟面临着自己事业的转型关口,因此他不得不重新处理一些关系、重新审视一些人,乃至,重新思考一下他自己。

毫无悬念,何伟的思考根本思不出任何所以然来。就像世间大多数具有诗人气质的人一样,何伟根本搞不清楚自己、甚至根本就不敢真正搞清楚自己。环抱着他的生活是软绵绵的,它平稳、正确、按部就班,滋生出却撑不住他幽灵般的虚无感和怀疑主义。他只能在琐屑的日常中,不断地抓紧一些细节、一些印象——诸如啄食呕吐物的麻雀、莫名冲撞自己的路人、酒桌上极尽虚伪的逢迎客套、构成自我反讽的炫耀表演——就像落水的人徒劳地游向散落的浮木。我们都感觉到了,这个人的心里有那么多话想说、有那么多天鹅绒围起的柔软牢墙他想要冲破……他兜兜转转,一直在寻找一个能够表达这一切的句子。但他一直都没有找到。

当然,“寻找一个句子”,是不可能支撑起一篇小说的。因此在《和解》里,“寻找一个句子”在形式上具体地呈现为“寻找一条路”。这里的“路”当然可以作抽象解:那是事业的“路”,继续演话剧、还是转投影视界当明星?也是个人感情的“路”,面对父母和女友,是归向他们还是离弃他们?但更直接的,是把“路”作具象解,那就是现实主义的、铺在脚底下的大马路。在我的阅读印象里,何伟好像一直在走路(打车也是变相的“走路”,车轮不过是双腿的延伸物),他仿佛是要通过“暴走”的动作,让双脚代替双唇把许多话说出来。一次又一次地,何伟从家里出发,来回切换在去剧场的路上和去酒局的路上,最终却把自己走到了愈加说不清道不明的境地里面:

“城市空间的特点之一似乎是,你以为不会迷路,交通和信息都很发达,但你却始终不确定身在何处,好像去到哪里都差不多。”

走路,似乎跟困住何伟的力量形成了共谋。而酒局(何伟走路的重要目的地之一),则更加激化了何伟的内心危机。这篇小说在不到两万字的篇幅内,正面或侧面地涉及到了三场酒局,正是这三场酒局,帮我们窥测到了何伟的所思所想、也串联起了何伟内心情感的逐层变化。酒局的物质性特色是气味复杂,酒的气味、食物的气味、香烟的气味、人的体味,味味紧扣、相爱相杀,古典理想中完整而独立的“人”,从嗅觉这样基本的层面上就已被吞噬殆尽。至于酒局的精神性特色,则干脆就是“表演”——多么讽刺,何伟的职业就是表演,而当他走出了小的剧场、却还要扎进大的“剧场”,去认真地揣摩自己应当给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他必须像排练舞台走位一样迅速移动到适合自己的一个定点”。

在酒局的威力面前,何伟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他实在是一个拧巴的人。“自己也不是真的想去,但也不是真的不想去”——天啊,这简直不是人话,但这是人的真实。拧巴的、无可奈何的真实。如下表述是精确的:“何伟生活得如此小心并且空泛,不断压缩的情绪置于真空之中,一旦被细微尖锐的芒刺洞穿,变具有了异乎寻常的势能,引发现象级的炸裂。”问题是,应许中的炸裂在哪里呢?这个故事里没有炸裂,只有似是而非的“和解”。过分拧巴的人,在现实里往往不可爱,即便在小说里,也免不了讨人烦:在今天的文学书写里,我们难道不是早已看够了那些磨磨叽叽、进退维谷的痛苦灵魂了吗?然而,何伟的身上,却隐约暗藏着某些令我动容的东西。那是他置身酒局却忽欲抽离的时刻,是得体之下刺出冒失的时刻,是依循“正确”行进却猛然滞留的时刻,是一个人在喧嚷的沉默里无征兆地支起了耳朵、向虚空中探听超越及救赎的时刻——

“往返途中,何伟在天井里共抽了三根烟。这里的风景已不似傍晚亮如白昼,八点半一过,就模糊成一团……站在天井里能听到钢琴曲,听音辨位,应该是小区公寓楼的高层住户有人在练弹巴赫。”

何伟是一个习惯于找不到路的“暴走家”、是一个永怀着反抗冲动的妥协者。他混迹于人类之中、却暗藏着对人类的根本性厌弃,他瞧不上别人的本质原因或许竟是他瞧不上自己。在生活这张貌似热烈的酒桌上,他会不可预期地走神,会“与鸡、鸭、鱼、猪、羊、牛嫁接起某种炽热的友谊,味蕾混杂醺醺然,麻木又细腻地,见证一个个生命滴流而出的伤感价值,以及些许稍显漫长的无意义。”在这样的瞬间,他分明意识到了自我内心深处的孤独、虚伪、甚至这孤独自身的虚伪性——但他却无法离开它们,或许他还在寄望着,某一天会有花朵从它们的尸身上蓦然开放。

这样的形象,在今天具有高度的典型性和象征意味。某种意义上,何伟就生长在我们每个人身体的内部,或多或少地、日复一日地。在任何季节的傍晚,他也许会在下班后滞留单位。人去楼空,那些深棕色的屋门整齐而无声地紧闭着,绝不会有任何一扇门忽然打开,绝不会有任何一束光有话要讲。天色渐渐暗下,每一次望向窗外,不可被表述的黑暗都向他更近地压下一点;每一次,世界的轮廓都变得更加难以辨识。

而他仍在寻找一个句子。今天,明天,或者永远。我祝愿他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