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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频:所有的生长都来自暗处
来源:文学报 | 孙频  2021年09月04日09:32

编者按

当“新‘小说革命’”“文学无界”成为文学界关心和热议的话题,我们面对的是朝向未来的一场大胆想象和创造。从本期开始,本报开辟“文学生长·自我更新”栏目,陆续邀请一批作家、评论家撰写文章,他们从各自的创作实践出发,尝试探讨并回答——“当我们身处这样一个世界意义上、人类意义上的文明之大变的时候,为了让未来依然会有文学,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品质和行动?”

孙频

如果去细细观察和体悟,会发现,这世上的任何一种成长都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作家的成长也同样如此。其实我更愿意把这种成长称为是秘密地生长,因为这个过程伴随着黑暗、隐秘和艰辛。如青草在月光下拔节,如知了飞离蝉蜕,如树木又长出一圈年轮,这不是一个肉眼可视的过程,也不可用语言过多描述,因为这个过程与生命从生到死的节律是同步的,是一体的,它就是生命本身。而人的生长要远比植物和动物艰辛残酷得多,因为人是有社会属性和文化属性的,人的一生不只是生命的野蛮生长,更是各种属性、情感、认知和精神空间的搭建过程。有的人终其一生只是植物性的生长和衰亡,真如“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有的人在短短一生中,却能拥有一个浩瀚磅礴的精神宇宙,以至于最终超出了人的界限,拥有了一部分神性。所谓神性,就是可以俯瞰人世,与天地同频。

而一个作家的生长,除了要完成那部分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之外,更多的是要完成一个内在自我的启蒙和成长。虽然说文学作品是需要读者的,它并不是一个写作者的自娱自乐,但它更本质更原始的意义却是完成了一个作家的自我启蒙。从最简单最幼稚的文学作品开始,慢慢走向成熟走向厚重的这个过程就是一个自我的启蒙之旅。启蒙二字,远远没有它看上去那么简单,甚至其中不乏残酷。因为一个作家在最早写作的时候其实并不能真正认识自己,也不能真正认识自己究竟想表达什么,什么表达方式是最适合自己的。在最早写作的时候,更多的凭借的是本能,是消化淤积下来的情感,是对世界的迷茫捕捉,是试图去治愈自己那些原生性的创伤,是远去的童年要为自己找到一个成年后的出口,而童年则是一个人一生的源头。我觉得,一个人命运中最核心的部分就是来自于这个源头。第一部作品就已经很成熟的天才毕竟是少数,多数人还是要经历一个漫长而艰辛的磨砺过程,也因为其艰辛和漫长,一些东西才能在时间中渐渐现形,才慢慢长出了魂魄,这时候你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同时你也慢慢地知道了你到底是谁。

所以我觉得这个过程可以叫成长,叫成熟,也可以叫启蒙,叫寻找。寻找自己的本性,寻找自己到底是谁。既是寻找,那多数时候其实都是在暗处的,在别人看不见的寂静角落里,也许还为自己打着一盏灯笼,所以我说我更愿意把这个过程称为是一种秘密地生长。

在我最早开始写作的时候,就是如此,凭借着生活和命运赋予的一点底色,凭借着幼稚而强烈的表达欲望,感性要远远多于理性。写着写着也就渐渐写出了一个模式或叫风格,风格的出现让一个写作者有了一定的辨识度,在一堆文字里容易跳出来,但也容易给写作者带来厌倦感。我想,根本原因还是因为,文学艺术在本质上就是需要不断创新的,它不是临摹字帖,可以一遍一遍地临摹下来,一遍比一遍神似就好,它需要的其实还是一种内在的独一无二的生命力。有时候觉得文学有一种悲悯众生的功能,好的文学作品的产生与是否处在文化中心并没有必然的关系,就是在一个最偏僻的角落里,因为一种最蓬勃最独特的生命力,也会产生出好的文学作品。这种文学生命力,是在各种因素之下凝聚而成的一种精神,比如由一个人的出身、性格、悟性,所读的书,所经历的大事,对这个世界的敏感程度和认知程度等等汇聚而成。

这种成长的艰辛和漫长还在于,你得不断地打破那个已经成形的自己。首先,这种打破自己的内在需求也不是随时都会出现的,它其实就是一些生长的节点,只有生长到一定程度才会自然出现,除了前面说到的对自我重复的本能厌倦,还有文学批评和讨论所引发的自我反省。在这样的生长节点上,写作难免会变得迟疑停滞或者充满自我怀疑,这也就是所谓的写作瓶颈期。其实,趟过几个这样的节点之后,一个写作者就能感受到那种内在力量积蓄的过程。其次,这种对自我的打破必然是艰难的。打破自己之所以艰难,是因为,形成一样东西本身就不容易,总会有于心不忍或不舍得的感觉。人要是轻车熟路地掌握了某种技能便总会习惯性地炫耀一下,因为这是别人不会的,打破则意味着你要把这项好不容易掌握的技能丢掉,重新学习别的,不断的打破也意味着你走在一条永无尽头的路上,可能永远达到不了终点。再次,在打破自己之后,能否找到一个新的合适的肉身是不可知的,或许等你在经过一番摸索和实验后找到了自己新的肉身,却又被批评说,还不如你原来的肉身好看。于是你又重新陷入迷茫。而事实上,人性中最美好最有力量的一面,就是对于未知领域,对神秘美好,对于磅礴浩渺的精神世界的探求。从这个意义上讲,一个作家对精神世界的探索与一个宇航员对太空的探索在本质上是一样的。

李敬泽老师在《作为哪吒的文学》一文中曾这样说过:“我觉得,文学应该是哪吒。《西游记》里有孙悟空大闹天宫,那是革别人的命,很好,而另一方面,哪吒,这个童子这个少年是革自己的命,他抛却已有的一切,走出他的庙宇和城邦,进入广阔原野,越过种种界限,获得一个新的心。他脱胎换骨,然后在原野中,摘一枝荷花,或随手摘一枝别的什么植物,就以此作为自己的身体、获得一个新的身体。我想,这应该就是新的、投入这个时代伟大变革的文学。”抛却已有的一切,脱胎换骨,以一枝荷花或别的什么植物作为新的肉身,这是创新的艰难,也是创新的浪漫所在,而以荷花做肉身的轻盈和破除法度,本身就有几分涅槃之美。

文学的神奇还在于,当你打破自己的一部分甚至绝大部分,只要你还有意志与真正的热爱,你便一定能找到自己新的肉身,正所谓不破不立,破与立本就是相互咬合,相伴而生的。近几年里,一方面因为年龄渐长,另一方面也因为自己心境的变迁,这种心境的变迁是必然的,没有人会一直站在原地不动,也没有人几十年保持同一种心境和想法,心境的变迁本身就与社会和世事的变迁融合在一起,而如《易经》所讲,天地间的万事万物也时刻都在变化之中。我对人的兴趣变淡了些,转而开始对那些寂静的山林,浩瀚的海洋,颓败的村庄有了更多兴趣。比如去写一座大洋之上的孤岛,比如去写一座迷雾缠绕充满秘密的山林,比如去写那些几千年前的村庄。我一直记得在高山的褶皱里发现了贝壳化石时的震撼,就像亲眼看到了沧海桑田,看到几亿年的时间静静堆叠在自己面前时,会不由得重新去打量人一生那短短几十年的时间。

在这些高山和海洋的深处,在这些正走向消失的村庄里,可以触摸到岁月的痕迹,人类不断向前演变的肌理,还有文明的更迭。在这个过程里,站在那些已经枯朽的和新鲜的时间里,看着那些几千年前留下来的时间的脚步,人会忽然被这来自于宇宙间的巨大力量击中,苍茫辽阔而温柔,人会忽然觉得自己与脚下的那片落叶其实没有多少区别。而且,当人把自己放在辽阔的天地间时,会找到一些新的支撑点,会有一些关于人的新的发现。与此同时,过往的那些不甘,那些悲怆,所有那些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情感,竟消散了很多,心境里多了几分澄明与豁达。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这本身也是启蒙和成长的一部分吧。

除了感知这种天地万物与洪荒时光对人的净化,对异域文化的探索也使我感受到了某种快乐。比如,探索孤岛文化,山民文化,藏族文化,这些其实都是我不熟悉的,但也正因为不熟悉,所以在走近它们的时候我才倍加好奇,才试图用所有的力气去感受它们,试图去理解那些异域的人们,比如守岛人,比如山民,比如藏族姑娘。每写一个人物就是要去理解他的全部,不仅理解他的性格他的心理走向,还有他所代表的那个文化背景,甚至他所代表的某种文明,唯有理解和慈悲才能赋予一个文学人物以真正的生命力吧。

此外,近几年里,我小说里多了一些文化元素,这倒不是赶什么潮流,终其原因,还是因为它们能带给我一种巨大的抚慰,是那种不动声色的又静水深流的抚慰,我想这也与年龄有关系,年龄让一个人开始喜欢更沉静更深厚内敛的东西了。所以,有时候会觉得,人遵从自然律令遵从四季更迭便是最好的,遵从自然的法度会让人变得平静从容而开阔,能坦然接受命运而没有怨气。那些文化元素便是沉积下来的自然法度,经过漫长时光的发酵和抛光,变成对人们内心真正的慰藉。

另外,我近两年的小说里出现了博物志的痕迹,山川草木鸟兽鱼虫器物,这一面算一种写作上的探索,另一面也是因为感觉到了物对人有着神秘莫测的影响和渡化。比如文物虽是物,却实在是有生命有魂魄的,我甚至觉得它们是可以开口说话的,只不过用的不是我们人类的语言,它们用的应当是另一个世界另一重空间里的语言。后来发现每一块古玉都有一段悠长的身世,都承载着关于历史和文化的灿烂记忆时,我不由得又感到了震惊。古玉代表着人类早期的文明,是古老社会制度留下的见证,蕴涵着国家形成,朝代更迭,教化始成的漫长历史。而几千年之后,正是借助古玉这一媒介,我能有机会与几千年前的古老历史和文化相遇,就像无意中走进了一条时光隧道,隧道的尽头竟是远古的人类文明。你看着那些古玉就仿佛看到了古人们从前的生活,看到他们虔诚地敬畏天地,看到他们身上环佩叮咚的玉器,以保持高洁与君子之风。在它们的身上,除了积淀着漫长的几千年时光,还积淀着厚重的文化与历史的光芒,所以它们对人同样有着净化与抚慰的功能。

而我作为一个写作者,在写作的过程中,本身就获得了这种净化和抚慰,这也是文学创作中真正的乐趣之一吧。只有这样的快乐和抚慰才足以抵消常年写作中的孤独与枯燥,才使一个作家在无人的角落里仍然孜孜不倦地试图完成自己的秘密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