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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方晨:愿天下人人食有鱼出有车无复长铗歌
来源:《红豆》 | 王方晨  2021年09月01日12:35

我历来对知识分子非常敬仰。及至目前,我都不敢自认为知识分子。

1986年,我从曲阜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金乡县实验小学当老师。为什么我会以为那一年是第一个教师节呢?只教了两年,我就离开讲台,再去上学,然后跳槽。不久,评上作家系列的中级职称。当时,单位领导对我说,从今以后,你就是知识分子啦。听上去知识分子好像有个标准。这么说,我以前还不是知识分子了,但我以前是小学老师啊。有点为像我那样的小学老师不服。

平心而论,当时我这知识分子当得不怎么潇洒。住不好,吃不好,穿不好。住的办公室,冬天窗玻璃上结的冰有一寸厚。吃最便宜的青菜,以致同事说我像吃草。买回的米掺沙子,让我耿耿于怀,心疼了几十年。朋友来,跑很远去买不舍得吃的火腿肠。吃完了觉得不对劲,火腿肠怎会有一层黄东西?应该是坏掉的。去北京学习,听外国老教授说,台下坐着的诗人们脸色显示着营养不良。穿的衣服基本上都来自集市、地摊。我到现在还记得,一个诗人同事,常常头顶着从羽绒服上钻出的鸭毛。为了去北京领奖,我买了件蓝色皮夹克。回来后才发现,皮夹克发出阵阵臭皮子味。

我没把自己当知识分子看待,生活窘困也没觉得太不正常。一次交谈中,有人哀叹“穷文人”,却让我心有不甘。在他眼中,文人是穷的,似乎就像落魄的孔乙己。实际上,我的情况虽不能跟权重部门可发外财的官员比,但要强于身边大部分同龄人。写作多多少少会给我带来了一些工资之外的收入。还在实验小学当老师的时候,一笔三百多元的稿费,曾在我们的小学校乃至全县教育界引起轰动。而当我放下身段,君子言利,只用几个月,就曾收入万元,成了“万元户”。

工作和生活中,对文人的攻击还是很常见的。说起文人,就像文人踩他尾巴似的。可以说是我一个很好的朋友,动不动就把“你们文人怎么样”挂在嘴上。过去了一二十年,我终于忍不住爆发。你受过高等教育,平时又爱读书、爱学习,难道你自己不是文人吗?处处耻笑文人的价值观,不觉得违背自己曾经的追求吗?在高等教育普及,人们文化水准普遍大幅度提高的当代,又有多少人不是文人呢?

一对老朋友产生这么大的分歧,而至于绝交,想想颇觉遗憾。

文明的社会,是对知识尊重的社会。对知识尊重的社会,才会有光明的未来。这样的道理似乎人人都懂,但是,社会上的表现却很让人起疑。至少我在80年代作为小学老师,感受到的并不是对知识的尊重。几乎刚收到师范学校的入学通知书,我家二奶奶就问我,“去当孩子王吗?”这让我明白,小学老师在普通民众眼里就是孩子王。等我毕业,听到的社会上不好的传言更多了。金乡县城街上,有个配钥匙的姑娘,找对象“找烧锅炉的也不找老师”。老师不仅未能与烧锅炉的并列,还在此之下,更不在配钥匙姑娘的眼里。收入低、寒酸、抠门,是社会给老师贴的标签。

我之所以记错了教师节的起始日,是心里作为一位小学老师对社会尊重的极度渴望。但教师节的设立逃不过明白人的眼睛,明白人就说,哪个行业地位低,才给哪个行业设立节日。这就等于说,倡导什么,其实就是缺什么。比如缺钙补钙。如此聪明透顶,可怕。

在这种状况下,从教育跳槽,就成了青年教师努力的目标。虽难之又难,但毕竟有人成功。本人就是其中之一。

曾在一次宴会上遇到一个也是从教育跳槽出来的小干部。酒过三巡,突然凑到我耳边,指着满桌珍馐美馔,悄悄对我说,这样的场合,当老师的见都见不到啊。

山珍海味吃到嘴里,再觉不出是什么味。

再过十多年,我回老家。听人说起,九十年代教育发不出工资,学校老师捡学生丢弃的“馍馍头子”吃……我因离开教育行业,从不知道,也未想到,教育竟会有这么一段艰难的时日。

“再穷不能穷教育。”这是要反复去讲、去论证、去鼓与呼的道理么?从教育行业走开后,我几乎没给教育说过一句话,很大原因,是我认为教育一定很好了。也不是很好,是基本上过得去。

实际上,当老师已在成为人们羡慕的职业。在我看来仍是不求最好,但取其中。这让我不禁回想起当年出现那种不堪状况的背景。不清楚配钥匙姑娘哪来的底气,猜测可能也属于街道集体企业。到了九十年代末,无数铁饭碗被打破,却无形中逐步抬高了教师的地位。

虽然我依旧不认为自己是知识分子,但我坚持认为,知识的位置,一直都在,永远都没有跌落过。知识本身就是永远的荣耀。那些拥有知识的人,即便一时食无鱼、出无车、亲无养,但知识就是他们怀中锋利的长铗。有知识者的落魄一定是社会的错过。

我愿天下人人食有鱼出有车无复长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