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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可斌:审视“数字人文”的效能与限度
来源:社会科学报 | 廖可斌  2021年08月31日16:06

“数字人文”横空出世

在不长的时间里,人类社会实际上就已经全面进入信息时代或曰数字时代。信息技术或曰数字技术快速发展,在人类社会中的作用日显重要,从经济、军事、科技、教育等,到人们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信息技术或曰数字技术无处不在。人文学术研究作为人类社会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也不能不受这一潮流的影响。人文学术研究者已经无法排斥数字技术的运用,自身也不可能不在一定程度上使用数字技术。比方说,一个再保守的学者也不可能不通过电子终端查询相关信息,不通过电脑打印、传递文件,而这已是最基本的数字技术的运用。可以说,数字技术正在全面改造和重塑人文学术研究的形态。人文学术的研究环境、研究条件、阅读方式、研究手段、研究方法、研究思路、研究目标等都在发生深刻变化。这是所谓“数字人文”的概念横空出世的大背景。当然,这一概念迅速风行,还与当代世界特别是中国社会科技主义盛行、自然科学技术研究对社会科学和人文学术研究产生重要影响有关。有关科技和教育管理部门最近正在推进所谓“新文科”,建立人文社会科学实验室,其主要特点就是文理交叉,这些措施也对所谓“数字人文”研究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数字人文”概念的含义应该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关于数字技术给人文学术研究带来的上述变化的研究;二是利用数字技术对人文学术某些具体问题的研究。现在看来,数字技术对人文学术研究的作用主要还是体现在储存资料、获取资料、处理资料方面。当然,这种功能的作用已足以令人震撼。资料是学术研究的基础,过去,研究者要获取资料,只能靠买书、到图书馆借书,甚至远赴外地访书,能获得的资料总是有限的。现在,依赖数字技术,研究者身居斗室,即可以拥有海量的资料。一个学者个人的U盘和云存储空间里,可以存储多达百亿字的文献资料,超过一个甚至几个大型图书馆藏书的总量,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坐拥书城”不再是一个文学化的形容词,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研究者不仅能拥有如此海量的资料,而且利用起来也非常方便。过去,人们要利用资料,获取与自己的研究相关的信息,只能一本一本、一页一页地翻阅,至多也只能利用目录、索引等线索查找。现在,通过数据库主题词检索,不仅海量资料中的相关信息会齐集眼前,而且通过结构化的检索手段,其他相关信息也会络绎呈现。再进一步,以往研究者要处理相关文献,比如标点、校勘、排列、统计等,只能手工操作,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现在电子标点、校勘技术日益精湛,数百万字的文献不过数小时即可基本完成标点、校勘。至于排列、统计等,更是鼠标一点,瞬间即成。以往研究者特别佩服或引以自豪的巨大藏书量、超强记忆力,以及占据学术研究工作相当大部分比例的文献整理、资料汇编类工作,意义大大下降。从整个社会文化的角度看,数字技术除用于学术研究外,还可用于大规模信息的收集和存储,维护国家信息安全;用于文物、文献的数据化,以保护原生文物和文献,延长其寿命,同时保存文物文献信息,传之久远;等等。

厘清“数字人文”概念的内涵

到目前为止,我们所看到的数字技术在人文学术研究中,基本上还只是作为一种研究的辅助手段,而不可能成为人文学术研究的主体和本体。获取资料、利用资料、处理资料的工作,以往的研究也都一直要做。现在只是利用数字技术的技术手段,将这些工作做得更全面、快捷而已。顺便说到,“数字人文”这个概念本身也还值得推敲。它简单上口,但也可能造成误解,似乎“数字人文”研究的是数字的人文问题,其实“数字”本身并不存在所谓人文问题。有些人又把它理解为“数字时代的人文研究”,那么现在已是数字时代,这个时代所有的人文研究都可以称为“数字人文”,它的独特性又何在呢?不同的理解相互缠绕,反映了人们对“数字人文”概念的内涵认识不清。既然数字技术只是人文研究的一种辅助手段,那么可能还是提“人文学数字化研究”比较准确。

人文学研究的宗旨是对人性、人生、人世(社会和历史)的各种问题进行思考,提出见解。这才是人文学研究的本体和主体。问题和思想才是人文学研究的核心。资料不等于问题和思想。收集和辨析资料,有助于弄清某些事实。弄清事实与思考问题,有时很难截然分开,所以,这种收集和辨析资料、弄清某些事实的工作也可算是人文学术研究工作,但它们在整个人文学术研究中,还是属于基础性的工作。我们不能把这种收集资料和辨析事实的工作当作人文学术研究的主体,更不能当成它的全部。

人文学研究的问题和思想从哪里来?只能从大量的阅读、深入的思考,再加上一定的社会实践和人生体验中来。只有通过大量的阅读、观察、体验、感悟和思考,我们才会发现人性、人生、人世(社会与历史)中存在哪些问题,哪些问题是更重要的、更有意义和价值的问题。如果没有问题,我们即使面对大量的资料数据,也不知道如何利用。更进一步,如果没有问题和思想,人们甚至不知道如何制作各种资料数据库。现在人们制作各种资料数据库的思路,其实还是根据此前的人文学术研究所提出的问题和思路设计的。人们依据资料数据库可能发现某些问题,那么,这是不是一个问题,是一个什么问题,有多大价值和意义,人们也还是只能通过此前的阅读、观察、体验、感悟和思考所形成的价值观与判断力来进行判断。比如,现在“数字人文”研究者所艳称的资料数据库可以呈现古代文学家、思想家的活动轨迹和人际交往网络,也是以此前人文学研究已经提出的一种见解为依据的,即古代文学家、思想家的活动轨迹和人际交往网络对他的思想与创作会产生重要影响。如果没有这个思路,我们如何能判断这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从而予以关注呢?

“数字人文”是人文学术研究的辅助手段

因为有些人把收集和辨析资料、弄清某些事实当作人文学术研究的本体和主体,加上现在整个社会颇受科技主义思想影响,用自然科学技术研究的思维方式看待人文学术问题,所以,现在常有人问:人文学术研究“解决”了什么问题,或自称“解决”了什么问题?自“数字人文”这个概念风行以来,越来越多的人自称运用这种比较实证的方法可以解决或解决了人文学研究的什么问题。实际上,利用数字技术,可以比较好地解决人文学术研究中的一些具体问题,但基本上不可能解决人文学术研究的重大问题和根本问题。比方说,人生的问题,如生与死、爱与恨、美与丑、痛苦与快乐等,每个人都必须从童年、少年、青年,再到壮年、老年、暮年,一一从头体验、思考。以为利用所谓“数字人文”之类近似自然科学技术的方法,就能像自然科学技术研究一样,把人文学研究的很多问题一劳永逸地彻底解决,这种观念和思维方式对人文学术研究相当不利。人文学术研究的主要功能可能就是引领整个社会不断地阅读、观察、体验、感悟和思考,让人们获得某种启迪和安慰,并维护人类社会的正常运行,因此人文学术研究具有永恒的生命力。人文学术研究不应该因为借鉴和运用某些自然科学技术的概念与方法,陷入技术化、程序化、模式化的误区,而丧失其人文学的根本属性,即主体性、批判性、思考性,从而导致人文学研究的独立地位和意义的进一步弱化以至丧失。

总之,“数字人文”只是人文学术研究的一种辅助手段。它很有效,然而,效能也有限。我们可以充分利用它,但不能过分依赖它。资料、数据不等于问题和思想,检索数据库也不能代替阅读、观察、体验、感悟和思考。没有经过必要的阅读、观察、体验、感悟和思考,就不可能提出或发现有意义的问题,不可能形成有价值的思想,研究成果必然缺乏广度、高度、深度和温度。数字技术的运用并不必然导致排斥阅读、思考等,但并非不可能造成这种负面影响。现在有一些研究者对数据库抱有过多幻想,希望走捷径,不经过必要的阅读和思考,不遵循学术本身的内在脉络,而是拍脑袋提出一个概念,或从其他领域借用一个概念,再通过数据库检索出一堆相关材料,拼凑起来,似乎观点新颖,材料丰富,实际上似是而非,不可能推进相关学术领域的研究,只是制造了一些泡沫。这种现象值得警惕。人文学研究者必须大量阅读文献,关注社会,感受历史,深入思考,同时系统掌握人文学研究的中外理论和方法,在此基础上,以数字化手段为辅,则将如虎添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