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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视牺牲——评董夏青青《冻土观测段》
来源:《思南文学选刊》 | 岳雯  2021年08月30日08:48

在《冻土观测段》中,董夏青青准备好了逼近死亡,打捞死亡,进而观测死亡——说到底,她要做的事情是将精准的文字之刀对准“死亡”这一庞然大物,如庖丁一般,“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对于青年作家而言,这似乎是必修课。他们需要通过死来辨认生。但是,对于董夏青青而言,情况似乎又略有不同。长期的军营生活让她无法仅仅从世俗的角度思考死亡的本质,相反,死亡必然同某种宏大的、沉重的价值联系在一起。无可避免的,她需要在确认这一价值的过程中反复凝视死亡。

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在小说的一开始,董夏青青就让我们意识到,生和死是如此紧密地纠缠在一起,根本无从分开彼此。在军事斗争结束后,负伤的小个子兵在触目可及的受伤与巨大的震惊中混淆了生和死的界限。他需要询问他人来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我活着吗?你活着。这是一个极具辨识度的细节。如果不是曾经直面死亡,大抵很难捕捉到人在生与死的边界徘徊的情状。生者不确信自己依然还在人间,而那个已经死亡的人,许元屹也不以死者的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篇小说中,大部分人物是以军衔来称呼的,比如排长、中士、年轻的列兵、通信兵等等,唯有牺牲者许元屹,一开始就是以完整的名字被我们所知晓。

现在,我们可以看清楚死亡的样子。“水流里有一身鼓得溜圆的荒漠迷彩服,明显被河床里的石头缝卡住了,还卡得很牢。瞬间又能根据它起伏的力度判断它附着于具有一定重量的物体上。过了一会儿,膨胀的迷彩服带动水下某件东西翘起来,跃出水面。”“一个人头脸朝下,四分之三的身体陷在水浪里不受控制地摆动和摇曳。融雪后冲下峭岩的洪水力道很大。这样一具躯体,卡在河道里是不现实的。”董夏青青尝试以现代的陌生化的手法描摹死亡,给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在死亡的笼罩下,生命的能量被抽离了,人以物的形象显示自身。只有继续阅读下去,我们才能发现,这看似零度、不带任何情感的描述中其实蕴含着强烈的情感。

在描述了许元屹的死亡之后,董夏青青岔开去,叠加了冲突另一方士兵的死亡。死亡携带着恐惧倏然而至。因为恐惧死亡,轻伤者不肯让濒死者趴在自己的后背上,不肯与这个人头挨头,也不肯在死亡降临后把同伴的眼睛阖上。这大约是常见的对待死亡的态度——因为死亡降临,曾经熟悉的亲人、兄弟、同伴异化成了他者,成为令人恐惧的存在。死亡遮挡了我们的眼睛,冰冷了我们的血液,也让我们和死者变得面目全非。“那边”成为对照组,清晰地映照出死亡对于人的摧毁,不仅是死者,同样是对生者的摧毁。

但是,在这里,在这个寒冷可以席卷一切的地方,死亡不是这样的。我们仿佛能听到董夏青青争辩的声音。然而,她什么都没说,就像那些亲历过死亡的士兵对于发生的一切其实失去了描述的能力。我们该怎么描述死亡呢,大约只能说一些死亡发生以前与以后的事情吧。

死亡并不意味着故事的终结,幸存的士兵还要在这个地方继续坚守下去、战斗下去。在许元屹牺牲以后,“他”也如此逼近死亡。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向左侧翻身时,灵魂一下被挤出身体,飘在空中向下望着自己。”这一次,就像小个子兵一样,“他”也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可能都死了,我自己不知道而已。”“狗怂,你活得好着呢。”这一幕对话仿佛是小说开头的重复,也是进一步深化。这意味着,一方面,人们都处在死亡所带来的眩晕中,另一方面,在这里的每个人,时刻直面死亡。

死亡,在年轻的列兵的感觉里,甚至带着些许诗意的气息。那是有着明亮月亮和闪烁星星的夜晚。雪纷纷扬扬落下来。坠入死亡的过程仿佛是一场梦。直到意识到是死亡的时候,他已经动不了了。是许元屹救了他,把他从厚厚的积雪中拉了出来。他将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感觉描述为“透心凉”。从这个意义上说,死亡的感觉,首先是身体的感觉,是燃烧的烈焰,也是冰凉的积雪。它们并不矛盾,它们都是死亡本身。

死亡还要在具体的人身上显露自身。接下来,董夏青青要给我们讲讲许元屹这个人。当一个人死去之后,我们只能从无数的碎片中重新再造这个人。我们从那个总做噩梦的上等兵身上看到许元屹,因为许元屹让他抱着电台,让他能活下来;我们从指导员的衣服上看到“许元屹”三个字,看到发誓这辈子不抽烟的指导员以此缓解失去战友的钻心的痛;我们看到许元屹没有掉一滴眼泪的父亲,把每块墓碑看了一遍,看到了在招待室坐了半天,拿面饼去看负伤的战士的许元屹的母亲;看到了那个因此心理崩溃的上等兵……在他们身上,我们领悟到这失去有多么痛。死亡宛如黑洞,无数个与此人相关的碎片纷至沓来,仿佛要将人们所吞噬。每个人都在努力练习接受死亡,他的至亲、他的战友,以及写作这篇小说的董夏青青,和阅读小说的我们。从这个意义上说,书写死亡本身就是在确认价值的过程,也是疗愈的过程。这价值是什么呢?是坚守一个国家的边界,记住这个地方最好的样子。

许元屹就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才会留下了那样一句话——“我只是死去,请为我自豪。”他知道,我们也知道,正是因为将死亡与价值联系在一起,死亡才成了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