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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冻土观测段》:和平年代职业军人形象素描
来源:《收获》 | 王春林  2021年08月18日09:46

无论如何,军人这个职业的存在,是与战争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古往今来,无论中西,正因为总是会发生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战争,所以自然也就滋生出了军人这样一个以作战为基本任务的特殊群体。问题在于,战争虽然是人类社会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因其总是伴随着血腥和暴力,所以,在人类文明的发展进程中,如何想方设法遏制战争的发生,却又是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命题。从根本上说,正是由于战争的被遏制,和平才成为人类一种基本的生存常态。

这样一来,问题也就接踵而至,那就是,在一个和平年代,军人这个特殊职业还有存在的必要吗?答案自然是肯定的。主要的原因是,虽然现实的战争不存在,但战争的危险与阴影却一直都没有远离人类,一直都笼罩着人类。导致战争威胁存在的一个根本原因就是,一直到现在为止,类似于国家和民族这样的实体和概念不仅依然是强大的存在,而且也似乎看不出一点退出人类生活范畴的迹象。既然有国家和民族的存在,那也就必然会有区分国与国之间界限的国境线的存在。有了国境线,也才会有董夏青青这部《冻土观测段》(载《收获》杂志2021年第5期)中相关描写的出现:“‘边界……’他说,‘国家的边界就是它的轮廓。我们在这里,是因为我们所有人都希望这个轮廓不要改变,要一直像我们心里记得的,还有那些死去的战友们记得的,这个地方最好的样子。’”希望国家的轮廓不要变,也就是强调国家的边界不能变。

边界者,国境线是也。一种实际的情况是,要想保卫我们的国境线,就必须要有戍边的军人,尤其是在特别艰难的自然条件下。这样,也就要求戍边的军人必须拥有足够自觉的自我牺牲精神。具体来说,董夏青青在《冻土观测段》这部中篇小说里,所集中书写张扬着的,正是军人身上这种难能可贵的自我牺牲精神。

要想搞明白冻土观测段,首先得知道何为冻土?所谓冻土,是指零摄氏度以下,并含有冰的各种岩石和土壤。既如此,我们就完全能够想象到,在那些冻土甚至可以常年存在的地方,气温的低下与恶劣程度。董夏青青的这个小说之所以要被命名为“冻土观测段”,正因为主人公许元屹他们所镇守的那一带边境线,恰好因为冻土的常年存在,而被地质部门认定为“冻土观测段”。

请注意小说结尾处的这样一个细节:“车子快开过九道弯时,从车窗探身出去吐了一嗓子的中士坐回座位。不远处,‘冻土观测段’的路牌标识在他眼前迅疾掠过。”小说标题的由来,很显然在此。

那么,冻土观测段到底会冷到什么程度呢?这一方面,一个突出的例证,就是许元屹紧急状态下的抢修光缆。那是大年三十,一个大雪天的夜晚,十点多钟的时候:“跳下车时他才看到许元屹没穿电暖靴,他要跟许元屹换一下鞋,许元屹说不用,熔个光缆,费不了多长时间。”没想到,由于天太冷,玻璃丝容易断,等到光缆修复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大年初一。结果自然是许元屹身体的被严重冻伤:“凌晨三点多的时候,许元屹总算会张嘴说话了。虽说几天之后,他的两颗脚趾甲冻黑脱落,手上被玻璃丝扎穿的一个地方掉了痂,变成一个死肉疙瘩。但那天晚上,缓过来的许元屹第一时间叼上了烟,眼泪汪汪。”

别的且不说,单只是这一个细节,就足以说明冻土观测段的气候条件有多么严酷恶劣。如同许元屹这样的军人,要想在这样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执行守卫边防的任务,当然需要有足够的自我牺牲精神做根本支撑。

应该注意到,在许元屹牺牲后,他母亲反复纠结的一个问题,就是儿子到底是不是英雄:“许元屹的母亲说,她想知道自己儿子最后的表现是不是勇敢,又问了教导员一句,我儿子,他是英雄吗?”关于许元屹到底是不是英雄这个问题,答案自然是肯定的。但是,在我个人的一种理解中,与其说许元屹是英雄,莫如干脆说他就是一个特别敬业的职业军人形象。这里的意思其实也就是,只要你一心一意专心致志地做到了一个戍边军人的全部份内之事,那你不是英雄,谁还配称得上是英雄。

小说中一开始就以一具遗体的形象出现在读者面前的,曾经的班长许元屹,就毫无疑问是这样的一个形象。

围绕许元屹这一绝对称职的职业军人形象,董夏青青的《冻土观测段》有这样几个方面值得肯定。

首先,是小说视点人物的特别设定。虽然没有采用通常意义上的第一人称叙事方式,但作家所采用的却是一种严格受到限制的第三人称叙事方式。自始至终,都是在借助于“他”的眼光来观察所有的人和事,并完成小说叙事。“他”不在场时的一些情况,会通过各种艺术手段,以“转述”的方式完成叙事。这个“他”的具体身份,是军队序列里位置比许元屹的班长稍高一些的排长。或许与“他”也戍边多年有关,“他”的突出特点,除了本身就是称职的职业军人(能够充分证明这一点的,是小说中的这样一段叙事话语:“他一度确信,那天有关战斗的每个细节都会被所有人牢牢记着。包括记着过河时水没过腰,全身抖得牙齿磕碰,眼泪迸溅;攀爬和振臂呼喊时,缺氧的哽窒、眩晕;从山坡上方滚落的,被投下的石块击中的身体压伤他左臂;他摘下镜片碎裂的眼镜框,咬住一条镜腿,背过身挡住跪坐在地上呻吟的战士,伸手捂住战士流血的后颈窝;不断缩紧的包围圈里,四周狂热刺耳的叫喊声扫掠内脏……”这一段叙事话语,在表现那场军事斗争残酷的同时,也凸显出了身为视点人物的“他”的坚强意志)之外,还有一点就是与许元屹之间一种惺惺相惜式的相知甚深。一方面,“他”对许元屹满含深情,但在另一方面,作家却尽可能以一种甚至会让读者感觉到有点“冷”的极端克制的方式完成小说叙事。

其次,是故事时间的巧妙传达。虽然没有明确交代许元屹具体的牺牲时间,但通过叙事话语中的若干蛛丝马迹,我们却可以做出精准的判断。比如,“那天正好赶上县城疫情封控……”,比如,“封城么?到处冷清。”再比如,“这一批上山的核酸报告出来了吗?”以上这些就明确地告诉我们,许元屹故事发生的时间,就是当下的这个疫情时代。

第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对许元屹不同人性层面的精准捕捉与艺术书写。比如,他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尽管说谁都不愿意死,但真正的职业军人就应该视死如归。许元屹的牺牲,与那一天发生在边境线上的军事斗争紧密相关。用人在现场的一位年轻列兵的话来说,就是:“一开始我跟着班长他们冲上去反击,然后我受伤了,我被那边扔过来的石头砸晕了。醒来的时候,他们说我班长从山上掉进河里面,牺牲了。”究其实,许元屹之所以会从山上掉下去,与他在当时的帮助战士的行为紧密相关:“许元屹背战士过河的时候把脚脖子弄伤了,又被石块砸中,所以才会从崖壁上掉下去……”但相比较而言,更显惨烈的一点是,牺牲后许元屹,因为被卡在石头之间,竟然很长时间都捞不上来。但只见,“一个人头脸朝下,四分之三的身体陷在水浪里不受控制地摆动和摇曳。融雪后冲下峭岩的洪水力道很大。这样一具躯体,卡在河道里是不现实的。”比如,许元屹的苦难人生以及他身上所承担的巨大家庭负累。因为父母亲长期受到爷爷奶奶他们排斥的缘故,许元屹竟然由他母亲生在了麦地里且不说,关键是他还有一个身带残疾的妹妹。由于妹妹属于超生,在那个计划生育的年代,临出生前的她,被医生一针扎在了脖子上。结果,妹妹的脖子上就留下了一个明显的针眼,经常往外流分泌液。既如此,许元屹前三十年的头等大事,就是攒钱供妹妹上学。等她毕业工作后,两个人一块努力,把她的脖子给彻底治好。正因为妹妹成了自己的一大心结,所以,日常生活中的许元屹就显得特别抠门。再比如,他对普通士兵的悉心呵护。这一点,突出地表现在他对上等兵那条狗的处置态度上。上等兵的狗病了,不吃不喝,总拉肚子,所以就来找军医。原本对此持拒绝态度的军医,正是看在许元屹的面子上,才想方设法给狗开药方,替狗看病的。事实上,对这条狗的呵护,所充分凸显出的,正是许元屹对上等兵一种发自内心的关爱。这一点,只有在许元屹牺牲后,“他”(视点人物排长)才产生了真切的体会:“尽管上等兵此时背对着他,脸低得快挨到桌面,他仍能清晰想见上等兵的神情。正如那天中午,上等兵一板一眼地回答军医接二连三提出的问题。事关生命存续的问题。”对许元屹的如此一种情怀,我们不妨称之为“狗道主义”。很大程度上,出身于富有家庭的这位上等兵,之所以到后来会主动提出要留下来继续守卫边境线,也正是因为受到许元屹自我牺牲精神感召的缘故。

第四,也是最后一点,既然董夏青青的《冻土观测段》是一部书写表现戍边军人生活的中篇小说,那有一点无论如何都不能忽视的,就是一种普遍意义上人道主义立场的具备。尽管说每一位作家都应该是人道主义者,但一位旨在书写表现军人生活的作家却无疑更应该如此。具体来说,董夏青青的这一点,突出地表现在关于外方军人的一些描写上。比如小说一开始,面对着对方两位受伤的士兵,出现了这样的场景:“翻译转过身看了一眼,示意轻伤者停下,接着走到近前半蹲,让中士把重伤者抬放到自己背上。”尽管在军事斗争中是对立的双方,尽管这位重伤者也很快就去世了,但翻译的行为本身却已经表现出了对生命一种充分的尊重。还有临近结尾处出自上等兵之口的这样一番话:“那天有个那边的人受伤了,他就躺在地上一直大喊大叫,说不要抓我,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上级授意他才过来的,不关他的事,要我们救他,他不想死……我也忘不了他的哭声……排长,我忘不了……想想我班长我应该……可我忘不了……”细细地品味这番话,掩映于上等兵这一人物背后的,更多地属于作家董夏青青的一种人道主义情怀,就是显而易见的文本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