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张学昕:短篇小说的“艳歌”或“儿歌” —— 叶兆言的短篇小说
来源:《长城》 | 张学昕  2021年08月18日09:35

我喜欢叶兆言的长篇小说,更喜欢叶兆言的短篇小说。二三十年前,他的《日本鬼子来了》《状元境》《十字铺》《追月楼》《去影》《艳歌》等,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1990年代初,这几篇小说问世的时候,正值各种文学“潮流”依次开始涨潮、退潮,“寻根小说”“先锋小说”“新写实主义小说”作为一股股文学潮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南京的苏童、叶兆言几乎同时被裹挟进后面那两个“群落”之中。“先锋”也好,“新写实”也罢,他们任由他人评说,倒是从不计较。无论评论界怎样将其“归类”,如何“捆绑”“界定”和“命名”,他们只顾自己埋头写作,不问东西,始终按着自己的审美方式和写作节奏,推出自己的文本。当然,他们心里都很清楚,一个作家的写作,最终只关乎文本本身的价值和意义,任何所谓“流派”“群落”都无法准确、恰当地概括作家独特的个性特征。几十年走过来,现在看,苏童、余华、格非、刘震云、叶兆言、孙甘露、北村、吕新等,当年那些我们所关注的“先锋作家”“新写实主义”的作家们,具有明显的差异性,他们很快地渐次发生写作上的“分野”。叶兆言在这一波作家中年龄稍长几岁,与苏童、格非相比,多出几年当工人的经历,又到大学里读书、教书。我想,是否因为叶兆言这几年当工人的工作“经验”和社会生活经历,加之其得自于家传的文学渊源,令他底气横生,信心满满。在文学感觉上,叶兆言叙述的姿态和笔法,从容不迫,娓娓道来,使得文本更多地弥散出老旧、沧桑、平易的气息,充满极其浓烈的人间“烟火”气。在小说叙事和题材层面,他的小说注重呈现不同时空语境、情境中的世俗人情。最早成就他文名的“夜泊秦淮”系列作品《状元境》《十字铺》《追月楼》《半边营》,在文坛名噪一时。这些秦淮旧事,金陵花雨,六朝沉梦,江南小城的市井、家族传奇,民初社会政治、文化、经济的盛与衰,悲和喜,风骚与艳情,嘈杂与变异,以及凡夫俗女、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戏仿民国春色,重现鸳鸯风月”,更是莫衷一是。在这一方面,王德威曾将叶兆言与苏童作过比较:“叶兆言铺陈没落而颓唐的家族传奇,尽管别出心裁,也不免使我们联想到苏童。《罂粟之家》《一九三四年的逃亡》,还有《妻妾成群》等作,夸张豪门里的空虚浪荡,还有民国时期的慵散风情,已为后之来者,树下标准章法。苏童善于制造暧昧荒诞却又缛丽阴湿的环境,他的人物像幽灵一般地游走飘动,十足的世纪末风格。叶兆言的拟旧小说其实一向人味远多于鬼气。但这回他的人物局限在一个宜属苏童式的大宅院里,难怪憋也要憋得气体虚浮了。”①可见,这两位江南才俊的文字、文体、文本体貌和文字里散发出的气息,也不约而同地有着极大的相似性。但叶兆言文体、文风这一脉络的审美特征和美学意味,还隐约能够传达出小说“拟旧”之外的澄明意蕴。我也曾比照阅读苏童的《妻妾成群》和叶兆言的《半边营》,前者苏童“复原”或“重构”了一个江南旧式家庭结构的幽深、玄奥,后者通过一位风华不再的华夫人与其子女的勾心斗角,莫衷一是,揭示一个家族最后的萧疏和败落,叙写人生的凄凉和荒寒之意。两篇小说,都写人生冷暖,命运浮沉,世态纷扰,人物的心机,家族的颓唐往事。但苏童的《妻妾成群》的基调是向内的、压抑的、颓败而衰朽,人的欲望、人与人的争斗、人性的狂躁和绝望,几乎是没有理性内在规约的、几近疯癫的病态。叶兆言的《半边营》写出了一种亲情的猎杀和冲动,恩怨离合、尖酸刻毒中张扬着家族气运,惟妙惟肖。其间的人情冷暖,皆是由作者悉心的虚构、布局而成。一个是所谓“男权”统治的深宅大院,一个是母系中心的情感碎瓦残片,两者的确可以形成“互文”性的参照。有趣的是,苏童和叶兆言在写作发生之初,都将各自的叙述、虚构伸向历史——一个相对于他们的经历、经验都有些遥不可及的“地方”。而且,他们都试图从家族景象中演绎出历史、时间进程中的颓败之象,同时,他们更要写出大历史如何在俗世人性的演绎中逐渐消解。我感到,这一点定然是他们冥冥之中的、有意无意的奇思妙想以及玄思的渊薮。

“夜泊秦淮”系列小说之后,叶兆言还以“挽歌”为题,写出了《战火浮生》《殇逝的英雄》《殉情记》。如题所示,“挽歌”,必然与英雄、死亡、浮生、伤痛等题旨密切相关。看得出来,写作这组小说时的叶兆言,依然沉浸在“拟旧”和“重构”英雄昔日辉煌的奇思妙想之中。此后,叶兆言继续“不遗余力”地迷恋和生产“怀旧”之作,《花影》《花煞》两个文本,堪称人性、人情、欲望的奇观,俗世悲欢、叛逆性情,在叶兆言的小说叙述里得到进一步拓展。这些作品,包括“夜泊秦淮”系列,都可以视为叶兆言对历史的描绘或“模拟”,是对“昨日之梦”的重温,是其向历史纵深处探寻的最初尝试。既是金陵的风俗志,是对“民国遗风”的白描,可以作为文化史来读,也是对英雄概念的再度诠释。加之《艳歌》《去影》《悬挂的绿苹果》等那些“市井故事”,通过书写小人物的情感变奏、卑微人生,探询人的存在及其价值,从而向我们展开另一个写作向度。在叶兆言不同的文本形态中,他的叙述形成不同层次的感觉和体验,无论是历史、人生,还是民国言情,侦探推理和悬疑;无论是“新青年”,还是才子佳人,还是烈士、英雄,民国新旧人物的世情百态,叶兆言不断扩张叙述的领地,举重若轻,在通俗的想象天地延伸出奇思妙想,家族或个人的迷踪和传奇。这样,我们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叶兆言写作的基本脉络和走向。因为创作题材的宽广度和略显驳杂,决定了叶兆言小说审美趋向、表现策略和文本情境的开放性。那么,如何梳理和描述其短篇小说写作的整体面貌、叙事美学和个性艺术气质,辨析文本的质地和价值,追寻叶兆言短篇小说叙事的腾挪、变化和自我坚守,也就成为本文所关注的重点所在。

无疑,叶兆言的小说写作,以平易取胜,重视呈现人生、存在世相,并且从中勘察俗世生活的内在哲学意蕴。这一点,或多或少地与家学渊源有着必然的联系。想必他对祖父叶圣陶一辈所秉持的“为人生而艺术”的写实主义风格和传统,怀有深度敬畏。因此,我们前文提及的,叶兆言与苏童、余华、刘震云等被“裹挟”进“新写实主义”浪潮,似乎顺理成章。因此,叶兆言的写作,无论内容还是形式,他一上手并没有坠入“先锋”的技术主义或魔幻写实“叙事圈套”,而是颇为自然地跌入通俗、市井、民间体貌的“硅谷”。这一点,他与被命名为“寻根小说”的阿城的叙事姿态、文本境遇倒是有十分相近的一面。

《日本鬼子来了》是我最早读到的叶兆言的短篇小说。现在我们重读这篇小说,尚能感受到1980年代小说“叙事革命”的气息。小说以“元叙事”的手法,目的是想牵扯出一个历史与当下相互“咬合”、彼此推进的故事。其实,那时叶兆言的写作,对形式的探索,完全是基于叙述的需要,他本身是极其不喜欢所谓“新潮”“先锋”的提法的。他认为,这种写作心态,多少还是有些浮躁,确实有当时的时髦气息。②但是,叶兆言始终认为,文学写作是一件个体的行为,一切都需要自己慢慢地发生和成长,叙事技术也是在不断的写作中愈发成熟。费振钟在《1985-1900:作为技术性小说作家的叶兆言》中说:“一个慢慢成长的小说作家,怎么说都可能会成为技艺优越的作家,而一个不逐功追利以写作为满足的作家,也必定是一个能认真浸淫技艺的作家。这两者相辅相成,叶兆言作为技术性作家出现就不值得奇怪了。”③1985年的《悬挂的绿苹果》,1989年的《艳歌》和1990年的《去影》,这三篇正是叶兆言认真揣摩、“浸淫”技艺的作品。值得玩味的是,叶兆言在其中表现出的对于“技术”的态度,显得既暧昧又有趣。《悬挂的绿苹果》第一句是:“小说一开始,难免不说些无关紧要的废话,我们先从玩扑克牌说起。”看起来是一个标准的“先锋小说”式的开头,似乎作者已经迫不及待地要“玩弄”一些技巧,但是,接下来的内容平实而庸常,情节的发展,按照时间的顺序在日常生活的逻辑中推进,反而让第一句成为全篇唯一的“废话”。作者仿佛要显示自己的老到:先锋嘛,谁不会啊。然后又一本正经地回到自己叙事的正轨上,细腻、温和而客观地继续故事的讲述。对于1980年代中期那场“形式革命”,叶兆言有着自己的探索。他的创作中也有我们常说的叙事圈套、“空缺”等技术手段,但不同于马原的“你要认真你就输了的‘圈套’”。他的“圈套”,让人心甘情愿钻进去,其中的故事,会让你感觉不虚此行。可以说,叶兆言是1980年代中期为数不多愿意讲故事,并且很会讲故事的人。他塑造的都是非常普通的小人物,简单的情感纠缠,人物的性格和命运,都在情理之中。只是在一些细节处给我们留下较大思考的空间和张力,完全是对可能性的深入探索,只要反复玩味,就可以体味出人间的种种复杂滋味。

《悬挂的绿苹果》是叶兆言研究生在读期间的作品。小说中的张英,她的每一个处境,在世俗的裹挟中都不知所向,却在每一次人生的抉择中遵从自己的内心。连她自己都认为不可能嫁给青海人,但他们还是走入了婚姻,叶兆言却没交代她是因为什么改变了主意。当所有人都认为他俩肯定会离婚,而最后的结局却是她跟着青海人离开了南京。故事虽然不是以爱情开始,却在爱情的可能性中结束。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内容,并不是作家有意制造的噱头或离奇的情节。叙述在第一句话之后,就把叙述人从作品中抽离,让张英的可能与不可能,完全遵从人性的本能。张英在《去影》中的性格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但因身份的不同,则呈现出另一种人生形态。在这里,她是一个在工厂工作多年的已婚妇女,她依然相貌平平,没有了在剧团时不合时宜的时髦,却多了一些中年女人的风韵。她还是一个普通人,还是一样在感情岔路上放弃理性而选择跟随内心,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这个世界。她甚至认为是自己无私的奉献,拯救了一个失足青年。而这个被“拯救”的青年,也沉溺于二人之间的关系,在那个性压抑的年代,张英是距离迟钦亭最近的“艳影”,所有对性的幻想、冲动和释放,在张英介于爱情和母爱之间的畸恋中获得满足。叶兆言喜欢“把玩”这种变换身份的游戏,在不同的作品中,使用同一个人名。《艳歌》中的迟钦亭,由工人变成了知识分子,但他没有因为知识改变性格,缺少自我意识的他,与沐岚的爱情和婚姻只不过是阴错阳差。学生时代,他没有勇气追求一见钟情的庞鉴清,若干年后,他也没有对她说出自己曾经“美妙的瞬间和永远的失落”。不论是张英和迟钦亭,还是沐岚和迟钦亭,他们都分辨不清也不会去分辨对彼此的情感究竟是什么。他们的每一步都只是顺势而为,欲望和感情就像一张结满了疙瘩的网,无法挣脱也无力解开。生命在时钟和秒钟每一格的轻轻抖动中,逐渐消磨、毁损,成为人性也是人生的常态。现实中没有人会按照剧本演绎自己的人生,叶兆言用自己的理性,还原了大部分普通人的非理性常态,而不是用作家的权利宣判任何人的命运。

顾城在《世界和我》中的最后一段诗句是:“口哨是漂亮的叹息/它是星星发明的/在希望的天窗上/悬挂着绿苹果”。④无论之前的早晨是经历了胆怯、逃避、疑惑、挣扎,还是幻灭、恐惧、迷失自我,在第九个早晨,诗人还是点亮了希望,那颗悬挂的绿苹果意味着的无限可能。与顾城的“绿苹果”相差五年,叶兆言把他的“绿苹果”也悬挂在了张英们和迟钦亭们的窗前。有人说,《悬挂的绿苹果》属于“先锋小说”,而《艳歌》是叶兆言的“新写实”代表作,我认为,他的这几部作品都是写实,又从未离开“先锋”,他一直在与庸常的生活“周旋”,却又在人生的百态中不断地试探。同样的人名在不同作品中出现,在不同的人生轨迹、阶段中演绎人生常态,这难道不是先锋试验吗?《悬挂的绿苹果》的结尾,张英依偎在青海人的肩头,“她不知道他们的缘分究竟会有多长……将来的事,还很远,没人知道。船笛又是一声长鸣,这次很长,很长。”这是一个开放式结尾,也许张英和青海人离开南京后可以不受俗世的纷扰,在广袤的草原深处享受诗意的生活,但谁也不知道缘分究竟会走到哪里。《艳歌》和《去影》都没有结局,也没有暗示任何必然的可能性。《艳歌》中迟钦亭和庞鉴清静静地看着彼此,眼神中流淌的可能是荷尔蒙的冲动,也可能只是对青春美好的怀念,并不掺杂其他的情感。叶兆言似乎并不愿意满足读者的期待,而愿意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恰到好处的“空缺”,既满足形式的先锋性,也增加作品的真实性。如果《去影》的故事不是向着《艳歌》发展,上了大学的迟钦亭拥有了独立的人格和个性,可以从容地面对爱情和处理生活中问题,那么《艳歌》中与沐岚的婚姻和矛盾也就不复存在,或许,他们的人生都会被改写。

当然,没有人知道,第十个早晨醒来的顾城会是什么样的,也没有人知道明天的叶兆言会写出什么样的故事,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未来不可预期,惟有那只悬挂的绿苹果,应该才是最好的结局。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1年第4期

 

注释:

①王德威:《当代小说二十家》,三联书店2006年版,209页。

②参阅王尧:《“新时期文学”口述史》(试读本),译林出版社2021年5月版,340页。

③费振钟:《1985-1900:作为技术性小说作家的叶兆言》,《当代作家评论》1991年第3期。

④顾城:《顾城作品 精华本》,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版,49-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