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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中宪小说印象:螺蛳壳里的无脸人
来源:《青年文学》 | 赵月斌  2021年08月17日09:13
关键词:姬中宪

我早知道姬中宪,但从未见过他,也没读过他的小说。要不是为了这篇短评,恐怕到现在我们还仅是虽“互粉”却无互动的微博好友。所以,这一次字面上的相遇大概也算是一种机缘:我们互加了微信,开始书面往来,不再只是互不相识的“僵尸好友”。

此前就听朋友介绍,姬中宪的小说非常“卡夫卡”。单看《周坤和陈迅》《唯物城》两篇小说,似乎也证实了这种印象;姬中宪以近乎纪实的笔调写出了当下生活的荒诞不经,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现实而又虚妄的“唯物”世界。姬中宪曾用“偷窥与拼贴”“冷漠与零度叙事”“夸张与荒诞”等几组关键词来概括自己的小说,以此来观照现在的作品,这样的概括仍然有效。姬中宪的专业是社会学,他又曾是中国最早一批职业社会工作者,自然可以发挥其优势,见常人所不见,思常人所未思,用别样的姿态写出另样的小说。我们看到的作品即如是,虽不过一万多字,却也显示出卓尔不群的辨识度;不温不火的叙述腔调,超乎寻常的故事情节,都带着浓郁的个人印记:它们属于姬中宪,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从结构形式上看,两篇小说的面貌截然不同,《周坤和陈迅》采用“他”的视角,但非全知全能;《唯物城》实际上包含了四个笔记体的独立短章。当然这只是技术层面的小动作。总体上看,姬中宪并不靠过分炫技博人眼球,他还是像中规中矩的说书人,通过扎实的叙事揭示生活的隐秘,所以我们看到的小说文本,即便是不足千字的短章,也具备充分的完成度。——作为一名用心良苦的小说家,他不但讲出了完整的故事,更在故事后面留下了充分的余地。

先来了解小说内容。《周坤和陈迅》情节相对简单,主要借助“他”的眼光,观察公寓里的两个租客的动向。他们住在“他”楼上,“他”像一个偷窥者,跟踪窥探了他们的相识相爱的全过程。事实上,“他”和自己的观察对象从未发生任何交流,甚至连他们的名字也是通过快递推测得来,“他”看到的,和监控探头一样,只是表相,“他”和他们一直都是对方的他者,仅此而已。《唯物城》包含四个脑洞大开的短章,这些以“唯物”命名的故事应该都是“唯心”的产物,是小说家面对具体的物象做出的胡思乱想,是和高科技、数字化迎面相撞的怪力乱神:一个有统计癖的直男,突发奇想要统计一下马路上低头族的性别比例,最终得到了一个理想数字,岂不知这个数字来自统计对象的有意配合;住在同一个单元一楼和六楼的两户人家,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竟然交换居所,分别搬到了对方家里;火车站有一种供人外出的单向旋转门,有一位妇人却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只出不进”的门,非要从这个门进站上车;现在很多城市车满为患,很多时候停车也成了让人头疼的头等大事,一个拥有一张“万能停车卡”的人,想把车开到哪儿就开到哪儿,想停在哪儿就停在哪儿,岂不是帝王般的享受?这些故事说起来都是不太合乎常情常理的反常事件,但你又不能说它们完全没有可能。就像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城堡》,很难想象真有那样一位行为艺术家和一群无聊的观众,更难想象会有那样一个不得其门而入的城堡和无头苍蝇似的人物K,但是当作家言之凿凿地把它写成了现实映象,你会发现这个世界的荒谬确乎就藏在那戏剧性的情境之间。

通过《周坤和陈迅》《唯物城》,可以看到姬中宪的小说总有一个能够临场发挥、逢场作戏的叙事场域。前者是一栋封闭的公寓楼,后者则是现代都市的特定空间(小马路、居民楼、火车站、停车场),作者让他的人物在相对受限的小环境中出头走路露面,现身说法,就像在小剧场上演的独幕剧,为我们呈现的是简短或者淡化的剧情,我们不光看到了演员的小动作、小扮相,甚至看到了台前幕后的真实反差。因此也可认为他的小说似乎是装置性的,他为自己的故事设定了一个进退自如的表现空间。姬中宪的小说或可概括为“唯物城的故事”,他曾说城市和小说是天生的一对,然而他笔下的城市却不是巍峨壮阔的黄金世界,而是一个相对物化、干瘪、狭窄的“螺蛳壳”,他在这样的小天地里装下了“唯物城”(魔都)的无尽苍凉,就像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反照了十九世纪的巴黎。

再来看小说人物。姬中宪一再强调城市的冷漠、反人性,他笔下的人物既是城市的受益者也是受害者,并且在根本上是城市生活的悖逆者,他们身在城市,却总像一个不得其门而入的外人,甚至是自我身份的他者。你会发现,姬中宪喜欢第三人称,喜欢让“他”出场,让这个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局外人”充当可收可放的叙事人,即使像《虹桥永动门》的主角是一位执拗的妇人,也要让“他”出面与其对话。事实上,这个妇人不过是换了写法的“她”罢了。与此同时,即使有名有姓的人物,像周坤和陈迅,这两个人名显然是对两位当红演员的戏仿,这样的名字可以等同于路人甲、路人乙,实为“他”的代号。所以无论是有名的周坤、陈迅,还是众多无名的他和他们,都是面目模糊的某人,你永远都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不了解他们的生活。哪怕是他们成了情侣、夫妻,你也不知道他们是何以相爱;哪怕是住在一个单元的两户人家,你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因此,我们看到姬中宪的小说人物几乎都是影子似的无脸人,就像卡夫卡的K一样,是无法确认的符号人,他们携带并反映着宏大、强悍的时代特征,却不具备独特、生动的人性和个性。

姬中宪是山东人,但他显然不是人们印象中的“山东作家”,不仅因为他早已远离故乡,在上海生活了近二十年,更因他的文字确是属于城市,属于无以抵达又无所不在的“别处”。他在这样的别处重生,在这样的别处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