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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情感仍会在你心中流动》:薪火相传,文脉永续
来源:红星新闻 | 陈艳敏  2021年08月16日11:57

世间写文人轶事的著作并不少,潘耀明的独到之处是从自己收藏的名人信札、手稿、书画以及交往的细节、“过手”的作品或面对面的访谈写起,拉近距离,获得“切近的”真实感。身为编辑家和出版人,潘耀明不仅有这个便利,还有这个眼光。

“单看他拜访过的茅盾、巴金、老舍、冰心、曹禺、丁玲、艾青、端木蕻良、萧乾、钱锺书、沈从文、俞平伯、汪曾祺、吴祖光、新凤霞、柯灵……无一不是新文学史上熠熠生辉的文学大家,就非常之难得。”严家炎先生在书的序言中说,捧读此书,“百感交集”。令他感叹的还有,作者与每位文学大家的交往都不止一次,而是长达数年、十多年、数十年,书中的很多手稿、信札、字画、访谈,均为首次登陆内地,因此弥足珍贵,不可多得。

在此基础上,潘耀明深入、扩展,从文学成就、日常生活、情感经历、个人命运等多个层面做立体呈现,使读者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个作家、文学家、艺术家,更是一个个的人,一个个有血有肉、风格各异、鲜活具体的人。“文学即人学”。潘耀明的笔端充满了人情味,通过回忆,他将这些熠熠生辉的名字还原到跌宕起伏的时代大背景中,还原到真实具体的日常起居中,还原到某个夜晚某个清晨的某个表情、某段对话中,设身处地地去体恤和观照,推断和联想。每一个人,都在历史的局限中,不求完美,但求真实。他们来过,爱过,认真地思考、真实地面对过,有欢欣有幸福,有悲苦有无奈,风雨飘摇,他们用笔、灵魂和生命,努力为世界留下一些什么。那些作品,那些手迹,那些信札,承载了写作者真挚的情感,而多年过去,“这情感仍会在你心中流动”。

“这情感仍会在你心中流动”,原是金庸为潘耀明随笔集《永恒流动的情感》所作题记中的一句:“许多天、许多年之前,情感曾在你心中流过,今天、明天,明年、后年,这情感仍会在你心中流动,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却永远流不尽,因为有些情感——是永恒的,因为那是深情。”大师的笔墨,饱含了同样的深情,亦将化为永恒的一部分。

自20世纪90年代初接到金庸的聘书,潘耀明在《明报月刊》工作将近30年,其间还曾任职于香港三联书店,与文人交往互动,是他的工作日常,风雅濡染、往来唱和抑或惺惺相惜之中,与众多文友、前辈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1978年夏天,潘耀明和艾青夫妇在北京见面,艾青问潘耀明最喜欢他哪一首诗,潘耀明说出《我爱这土地》和《时代》,诗人当即誊抄了《我爱这土地》这首写于1938年的诗歌给他作纪念,成为他日后细心收藏的珍贵手札之一。面对诗人刚刚写下、墨迹未干的诗句,潘耀明饱含深情的解读更是多了一层有别于他人的意味。

潘耀明第一次拜访冰心,冰心听说来访者是福建老乡,格外高兴,信笔挥毫为他写了一张秀丽的小楷:“海波不住地问着岩石,岩山永久沉默着不曾回答;然而它这沉默,已经过百千万回的思索。”冰心写下的,正是她《繁星·春水》里的诗句。“冰心这些含蓄隽永、富于哲理的小诗,曾拨动千千万万年轻人的久已沉默的心弦,在她的影响下,‘五四’以来的新诗,还进入一个小诗流行的时代。”

汪曾祺题赠给他的一副对联:“刚日读经柔日读史,有酒学仙无酒学佛”,“可视为汪曾祺逍遥一生的自我况喻”。汪曾祺的文人画也可圈可点,在潘耀明看来,汪曾祺擅于将国画和西方印象派画风互为融合,兼收并蓄,创出“不中不西,不今不古”的写意画,别出心裁。然而基于对汪先生的了解,潘耀明说,烟、酒才是他的第一生命,文章、书画是他的第二生命。

1983年潘耀明与吴祖光一起在美国参加“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作为见面礼,吴祖光把他早年写的一首《七夕》诗郑重其事地题赠给了潘耀明。吴祖光去世后,其与新凤霞合作的写意梅花图经其子吴欢在他的遗物中捡出,转赠至潘耀明手中。“玉为风骨雪为衣”,那画中的梅花虬劲傲然,独出一格,“很能体现这对患难夫妇的风骨和不屈精神”,潘耀明一直把它挂在客厅。20世纪50年代,新凤霞曾正式拜师齐白石,在大师的熏染下,她的笔底也流动着骨气、志气与义气。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被朋友称作“童话诗人”的顾城将他的第一本诗集《黑眼睛》送给潘耀明时,在扉页上郑重地写下“诗·生命”,“意喻他已把生命与诗画上等号了”。在彼此交往的多年间,顾城陆陆续续将自己的20多幅画寄给了潘耀明,“他的画作,比他的诗更天马行空。”潘耀明说他的诗重语言,而当星星点点的野花在诗人的眼里“像遗失的纽扣”,潘耀明的另一种理解是对的:他“像处子一样,以一个孩子的眼光去看这个世界,是清澈、不沾点儿尘埃的。”他的语言来自天赋,他的诗歌自生命中喷涌而出。然而诗人与现实又是那么地割裂啊,潘耀明以同情的笔触,记述了顾城、谢烨和英儿远走他乡,在激流岛上非同寻常的是非纠缠和爱恨情仇。

卞之琳与张充和,沈从文与张兆和,丁玲与陈明,老舍与赵清阁、胡絜青,萧红与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在潘耀明的记忆或研究中,亦有缠绵悱恻、意切情真的故事纠缠。卞之琳对张充和的一往情深,老舍与赵清阁的凄苦缠绵,萧红与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的是非恩怨,随着当事人的离去,俱往矣。一沓手稿,几叠书信,连同记忆里的笑貌音容,还被潘耀明小心珍藏着。

还有一些文友、前辈,在书信往来或日常交往中给潘耀明留下难忘的回忆。俞平伯病重时还不忘嘱托“给写文章的人寄钱”,那个写文章的人,就是潘耀明。萧乾对晚辈文人的提携、关照,也使他念念不忘。潘耀明初次赴美,萧乾怕他人生地不熟,给他写了六七封推荐信托人照应,潘耀明深为感动,自此每年都收到萧乾和夫人文洁若寄来的贺年卡,这些卡片被他完好保存。

沈从文在作品中“供奉”人性,追求“真美”和“真善”,在潘耀明看来难能可贵,“沈从文把刻画人性奉为写作的准则,是有他的大勇和大愚,后者被时人目为不识时务者。”沈从文主张的抽离动物性的人生观,对人生或生命做更深一层的理解,在潘耀明看来已是进入了哲学层次的探究。但他认为,沈从文与其他作家的迥异之处,是他连小人物的负面也不忍苛责、以宽容谅解的态度视之的博爱精神。

晚年的巴金在《随想录》里竭力提倡讲真话,“我们这一代人的毛病就是空话说得太多。写作了六十几年我应当向宽容的读者请罪。我怀着感激的心向你们告别,同时献上我这五本小书,我称它们为‘真话的书’。我这一生不知说过多少假话,但是我希望在这里你们会看到我真诚的心。这是最后的一次了。为着你们我愿意再到油锅里受一次煎熬。”而《随想录》香港版的问世,就是经潘耀明之手。至今他还保留着巴金的信函13封,另有《随想录》总序及繁体版序言手稿,在他的印象里,巴金是一个重情义的人,晚年的他在《创作回忆录》中大力呼吁建立中国现代文学馆。

今天,早已落成的现代文学馆里,庄严地留下了他们的名字,他们的著作,他们的青春,他们的时代。

薪火相传,文脉永续。回首过去的半个世纪,潘耀明说:“书写的年代已逐渐远去。文人的信札、手迹已成为历史陈迹。”而历史,却因着这些信札、手迹,再度回到了我们的视野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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