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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艳梅:《伯爵猫》的魅力缘何而生
来源:文学自由谈(微信公众号) | 张艳梅  2021年08月16日08:54

大约是上了年纪,越来越喜欢内心温厚的人和文字。

最近读了南翔的小说《伯爵猫》(原载《芙蓉》2021年2期),颇有一些心灵的触动。这是一篇关于记忆、情感和精神生活的小说。电影人讲座,读书分享会,书店里的人、彭小莲、书、猫,包括一碗冬至汤圆,友情,亲情,爱情,容纳了太多的历史记忆和个人记忆。读书和讲述,都是在记忆之镜前,满怀热忱,冷眼观照世界和彼此。

写作者很像一只猫。深夜,多数人已进入睡眠,而猫开始四处游走,打量这个渐渐安静下来的世界,寻觅这庸常的人世间与活着有关的蛛丝马迹。很多作家写过猫,也有很多书店养猫。多年来,不止一次去万圣书园看望那只叫“平安”的大黑猫,还有南开荒岛书店的“王子”。书店里的猫,交织着温暖的慵懒气息和淡泊的书卷气息。

南翔的小说以“伯爵猫”为题,叙事重心却不在猫。伯爵猫(既是猫名,又是店名)是书店的守夜人,书店是都市文明的守夜人。小说以伯爵猫惊艳出场始,以伯爵猫回归家园预言终,构成了叙事的完整闭环,又留下了日益边缘化的文学艺术与高速发展的城市物质生活相对照的另一个可能空间。伯爵猫有着矫健的身姿,腾空一跃,颇具象征意味。小说因为这只猫,而显得格外从容笃定又摇曳生姿,笃定的是远离灯红酒绿的小小书店里的安宁沉静,摇曳的是有限空间里也能容纳光怪陆离的众生百态。

小说有两个主要情节,一是开了十六年的书店因为疫情(也可能拆迁)被迫歇业,冬至夜做了最后一次交流活动;二是电工来书店维修的经过。书店里晦暗不明的灯,LED屏半明半灭的字,在夜色里显得有些凄冷。即将歇业,书店主人也要把坏了的灯修好,既是对来书店参加告别活动的友人的尊重,也是留给自己和书店的最后纪念。日益发达的物质生活与这个时代捉襟见肘的精神生活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关系?那些阅读、对话、独白,抑或沉默,究竟有什么意义?

近年来,一些我们熟知的书店关闭,纸媒停刊,传统阅读时代渐渐终结,我们被投放到一个新媒体时代。物质围困,技术占有,后人类社会的精神生活充满了未知。书店,就像悬浮在繁华世界之外的精神孤岛,而多少俗世众生背负着模拟的、复制的、虚假的灵魂,游荡在高楼大厦之间。书店里讲述的那些故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躲进这个小小空间里的人精神上不再孤立无援。小说并没有夸张的文化怀旧情绪,也不是表达对旧时代的眷恋,只是在这个快节奏的仓促和茫然之间,给我们提供了一处喝茶歇脚看风景的精神驿站。书店,是城市的人文地理标志,是我们的灵魂不必腹背受敌的归宿。对于故乡,我们都是异乡人;对于未来,我们都是旧人。说到底,人类生存在物质基础之上,而活在一种精神和情感世界里。

《伯爵猫》的叙事之眼有来自内外的两人。外人是不无脾气也不无痞气的电工,他源于对自己技术的自信,也源于对即将歇业的伯爵猫书店的好奇,成就了若隐若现的外部窥探。内部的是来自江西宜春的打工妹阿芳,她已经在书店兼职了五年,“今夜既是为伯爵猫书店十六周岁庆生,也是十六年的揖别。一想到在这个鼠年将近的夜晚,她要与这个兼职打工了五年的小书店握手告别,心中便泛起了莫名的悲伤。”小说叙述既将两个同龄青年的深圳谋生做了水流无痕的自然勾勒,使我们从人物的生存状态,感受到一个城市的某个棱面,更通过他俩眼角的余光,洞悉了一个夜晚的人物麇集。他们的声息、趣味、阅读及情感的交相映射,谱写了一个城市的复调。其中可以单挑并卓然而立的便是店主娟姐。在电工的眼里,大概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书店:“亏她好意思叫个伯爵猫那么高大上的店名,比照下沙、沙嘴等城中村里细密如鱼子酱一样的士多店,叫个小蝌蚪书店,只怕还是抬举不是贬低!”浮在这样一个背景之上的娟姐,表征了城市的另一重面貌。同样是外来者,同样是寻梦人,她来深圳圆的是孩提之时一个亏欠的梦——希望拥有很多的书。在场者讲述了与书店独特的缘分之后,娟姐姐自然而然地讲起了自己的心路:“我开书店的缘起很简单,小时候家境不好,读完了小学家里都没有一本课外书,每当班级里搞课外活动,包括春游、秋游,看见同学们手里都有一本甚至几本课外书,我既自卑又嫉妒。那时候,看见人家穿了新衣服,有了新玩具,不会有多羡慕,唯独看见人家时不时从书包里抽出一本新的课外书,心痒难熬,痒到恨不能据为己有。大约是读五年级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书店或是图书馆上班,四壁都是高高的书架,随便取,随便翻。”

自此,我们便看到了凭借一个小如蝌蚪的书店,呈现了深圳人群构成的丰富与多样。一方面是各路高学历的读书人,律师、陆工和老刀,另一方面是初中学历的娟姐姐、阿芳和电工,他们的人生因为书店,因为阅读,因为生活,交织在了一起。这个角度既新颖又独特。我们通常说的是人以群分,多半是以学历和职业划分。在城市尤其是深圳这样一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的“全球全民阅读典范城市”,学历和职业在书店这样一个讲习之所退隐了,浮现出来的是我在深圳讲座时看到的——形形色色的身份和面孔,洋溢的却是同样的兴奋与专注。

小说打通了虚构和非虚构,因作者曾经在深圳邀请过彭小莲做客“书城晚八点”,以及协助彭小莲最后一部电影《请你记住我》在深圳的首映式,小说便插叙了彭小莲执导的影片和所著之书。影片《请你记住我》讲述的是赵丹和黄宗英的爱情故事;《他们的岁月》讲述的是父亲彭柏山和母亲的经历,既是个人史,也是知识分子精神史;《记忆的颜色》以非虚构的方式,讲述赵丹与黄宗英、贾植芳、家族亲人的往事,是彭小莲的生命指认,是上一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史、人格史和命运史,也是不能磨灭的家国记忆。大都市日新月异,车水马龙;城市角落的小书店里,岁月迟缓,颜色斑驳,簇新的时代里总有一些沉淀下来的记忆,属于当下的我们,也属于我们看不到的未来。把历史投射在对应物上,为阻隔在记忆之外的历史显形,为存在过的一切命名,那些生命的光亮来自于信仰。保持对历史的反思和生活的觉悟,是大众中的少数。这里面有被渐渐遗忘的大历史,也有从来都是模糊不清的个人小历史。历史沉思的空间里,伯爵猫目光静到极致,身影动则惊艳。彭小莲和她的影片,废墟、拆迁、彩虹、女孩、青草地的隐喻,与小说中提到的覔书店主旨相似,探求与寻找,只是为了在理想和情怀之间,能够安放自由的灵魂。

伯爵猫有一双居高临下的眼睛,看着这个时代拖拽着我们飞速向前。有人游刃有余,有人踉踉跄跄,有人选择停下来慢慢走。这就是浩大华丽的步步高大型娱乐城、鞋店服装店和窄小局促的伯爵猫书店,为我们提供的三种社会生态,三种都市景观。电工、阿芳和男友阿元,都是城市打工人,严格说来,他们不是这座城市的主人;而娟姐、陆工和律师等人,同样在城市中疲惫流离。无论是覔书店、简阅书吧、麦哲伦书吧,还是即将不复存在的伯爵猫书店,这些文化生活空间中的人文体验、思想交流、书友影友聚会,既是身心合一的都市生活参与,也是身心分离的时代旁观。小说给我们留下了光,娟姐的盛装,最后完全亮起的LED灯,多出来的余款,电工选择的《如此世界》,映照着旧时代黯然落幕,也是新时代记忆的起始。

一个万余字的城市题材的短篇,集合了强烈的时代感、都市感和审美感知,这是语言的魅力、思想的魅力和人物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