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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式规范与再造 ——中国戏曲现状观察之四
来源:中国社会报 | 云 德  2021年08月15日10:40
关键词:戏曲

程式,是中国戏曲舞台表演中最为独特的一种艺术语言,也是对戏曲特别是京剧艺术常用表现手段的某种精准固化。程式,是根据戏曲艺术的表演特点,把世俗生活的动作提炼成一种相对固定的格式,使之成为规范化、节奏化的表演规程,成为演员与观众约定俗成的一种语法规范。在所有的中国戏曲品种里,京剧的程式最完备、也最严格,因而在戏曲创新方面碰到的难题也是最多的。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程式就是京剧里的“萧何”。程式变与不变?能否改变?改变了程式的京剧还是否姓“京”?从某种意义上说,程式已经成为戏曲特别是京剧改革创新的最大关隘。

事实上,京剧的程式离人们的实际生活很远,它既与体验派戏剧所强调的“演员与角色的合二为一”基本没有关系,也与间离派所强调的“陌生化效果”毫无相同之处。程式是一种完全独属于中国戏曲的艺术语言。从唱、念、做、打,到人物形象塑造,京剧舞台上的所表现方式,大体都是象征性、非生活化的。现实中人们经常碰到,初识京剧的年轻人对“走台步”十分反感,动辄就问:我们每天走路,生活中有这样走路的吗?反过来,人们也会追问:除了山歌,生活中有人说话要开唱吗?如果不走台步、不开唱,那还有戏曲吗?戏曲把生活中的语言和动作进行艺术化的提炼加工,把常规性的生活形态变为音乐化、舞蹈化和规范化的表演范式,比如亮相、起霸、哭笑、关门、行船、跑马等,都比生活中的自然形态更具形式美、更富表现力。这种与实际生活完全悖离的固定程式,或许恰恰正是戏曲的魅力所在。

程式是戏曲长期积累形成的法则,其特征有三。一是规律性。按照对称、和谐、多样统一的形式美法则运行。二是规范性。套路相对稳定,可以泛用于不同的人物和剧目。三是虚拟性。舍弃了自然形态,抽取了最具典型意义的因素加以夸张变形,通过诱发观众想象的审美方式让人意会个中含义。今天我们在舞台上看到的这些经过一代代戏曲艺人反复摸索、逐渐形成的非生活化的表演程式,都是他们根据自身的舞台实践和经验,结合自己对数千年中国传统哲学和美学的理解,凝练而成的艺术结晶,进而化为中国戏曲的表演精髓。保留并应用这些程式,不仅是一种审美观念和表达方式的继承,也是了解、学习和把握中国戏曲的基础性功课。所谓“程式化”,就是后人要依法依规行事,要依据程式这个“法则”来进行舞台演出。然而,这个法规也不是僵化的铁律,它是规范性与灵活性的统一。现实中不同演员、不同团队在同一剧目演出时程式的运用经常同中见异,自然也就成了不同戏曲流派产生的内在动因。

程式是为表现生活和塑造人物服务的。不同行当、不同人物要用不同的程式来突出人物的鲜明性格和身份。通常是:老生要弓,花脸要撑,小生要紧,旦角要松,武行具当中。另外,像开门、关门、骑马、登舟、乘车、坐轿、开打、水斗、上山和上下楼等等生活细节,都有一套完整且相对固定的表现方式。演出多了,渐渐地也就形成了戏曲与观众相互认可的一种默契。再往后,发展到程式表达稍不到位,演员的下步行动就没了来由,严重时会导致整场戏的砸锅。

其实,世界上各种艺术都有程式,没有程式就没了艺术。有人深入比较,强调写文章采用的语汇、词组等要有严格的语法规范,中国画在勾勒山水花鸟时要有泼墨、积墨、皴法和设色的固有程序,芭蕾舞常用大跳、托举、旋转、倒踢紫金冠等方式表现不同情感,歌剧要用咏叹调、宣叙调等抒发情感,电影多用特写、蒙太奇、近中远景、化入化出来呈现不同画面等等,都是不同艺术中常有的固定程式。只不过,京剧的程式比其他艺术更为讲究、更加严谨罢了。京剧中所谓的四功五法,不仅是艺术手段,也是程式创造与表达的基本功,是伴随演员终生永不停息的艺术训练与修为。

戏曲程式有着双重的美学品格,它既是艺术创造的结果,又是进行艺术再创造的手段;既是相对定型的,又需要在实际应用中不断丰富与创新。相对而言,既定程式的遵循与运用较为容易,而程式的丰富与再造则愈显困难。目下,程式创新,就是戏曲现代戏创作中的最大最突出的难题。戏曲尤其是京剧现代戏的滞后,与程式转换不到位有直接关联。因为固有程式一旦遭遇现代戏,就会立马崩溃:一是原有的程式不够用,二是原有程式不能用。古人在台上龙衣蟒袍走台步你可以接受,演现代戏时,你让《红灯记》中的李玉和戴上髯口,给鸠山勾个大白脸,观众铁定不认可。程式,作为京剧艺术与观众约定俗成的一种格式化、节奏化的表演规程,表现现实生活的最大难点就在于程式的转换与应用。编演现代戏,必须对老的程式进行改造,而改造的重要途径就是变形。由于现实生活离我们太近,过度的夸张变形一时半会很难被观众接受,这就是现代戏出了不少、但精品不多的根源所在。

如果提出京剧现实题材创作要不要创造程式的问题,回答是肯定的;但在如何创新程式的操作上,思路却不那么统一。比如,程式是打通生活与艺术、表演与观众的桥梁,是可以反复使用的一种艺术符号,今天有多少招式可以得以固定?如何把剧中一般性舞蹈动作与新创程式区别开来?又比如,程式是相对固定地塑造人物手段,但又不能僵死地套用,随着现代人物性格复杂性的表演需要,今天的程式创新能否实现这类高要求?如何能以固定程式达到深入刻画人物灵魂的目的?这都是目前程式创新中难以企及的标尺。

要深刻领会传统程式的奥妙,在对程式发展历史有深入了解、对现代生活有深刻感悟的基础上,积极推动固有程式的现代化转换,尝试对新的生活形态进行艺术化地加工处理,倾注热情、极其耐心地、逐渐摸索形成一套表现现代生活的新程式。在这个过程中,须切实尊重京剧表演的内在规律,强调“神似”重于形似,不能拘泥于形式、以写实代替写意,中华审美的大原则绝对不能违背。同时,要注重念白的现代音韵,精心推敲有现代感的唱词,充分发挥唱腔优势,让优美的唱词变成能够流传的经典唱段。核心还是塑造可亲可感的人物形象,真正把刻画人物作为立足点和突破口,在人物情感表达上狠下功夫,只要人物血肉丰满、立得住,戏成功了,新程式也就会慢慢被观众所接受。在这方面,样板戏曾经进行了有益尝试,不仅对京剧的内容与结构进行了全新调整,而且在时空观念、化妆、服装、道具、灯光和音乐设计上都对老的程式进行了更新。《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打虎上山的马鞭沿用了老程式,解放军滑雪进山就使用了更贴近现实生活的全新程式,使源于生活的动作演化成某种规范性的写意韵味,虽与传统程式有了质的区别,却得到观众的普遍认可。另外,还有像《江姐》中的“绣红旗”、《华子良》中的“箩筐舞”、《骆驼祥子》中的“洋车舞”等,都是现代程式探索创新比较成功的案例。

表现现实生活的程式创新是个难点,难点一旦突破,必然就会成为亮点。王瑶卿先生说得好,演员的表演要“始于有法,终于无法”,把法演变成演员自身的需求,法则无。能做到“无法”的演员,才是大师。以此延伸开来,戏曲的程式绝非一成不变的机械式模仿,“有法”的创造和“无法”的表演总在不断地交替变化之中,现代程式必将来自深刻体验、精准把握和自然、流畅、筋道的舞台表达,这理应对程式的现代转换与创新有所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