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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余小说家”丘吉尔和他虚构的“权力游戏”
来源:北京青年报 | 徐阳  2021年08月13日15:49
关键词:《萨伏罗拉》

话说世纪之交,欧洲的政治形势波谲云诡。地中海地区小国劳拉尼亚爆发了一场酝酿已久的政变。该国反对党领袖萨伏罗拉年方三十二,得道者多助,始终面临困难却未经多少坎坷,颇受上天眷顾。他的对手,劳拉尼亚总统,虽然推行独裁,却是上一场内战的胜者,政治、军事资源雄厚。双方从暗斗到明争,一同为看客们奉上了一场跌宕起伏、血脉贲张的大戏——这一切,均出自英国二十世纪伟大的政治家温斯顿·丘吉尔之手。没错,《萨伏罗拉》正是丘吉尔被埋没已久的唯一虚构作品。

权力的游戏

刚拿到这本小说时,我着实愣了一下:丘吉尔居然写过小说?大家知道,他写非虚构是一把好手,凭借《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等作品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不过,丘吉尔在大学时已经展现演讲的才华,又是军校毕业、经历过战火,还做过随军记者,这么想想,他的确拥有小说创作的文字基本功和一手素材。

本书出版于1900年,时年丘吉尔26岁,是一位标准的“斜杠青年”,尚未步入政坛,却已对政治展现出极其敏锐的嗅觉,当然还有足以让他日后获得世界顶级文学桂冠的文字功力。他以接近专业的水准,为读者“业余地”创作了这部《萨伏罗拉》,一场十九世纪末的“权力的游戏”。书中,作者既构思了精彩诡谲的情节,也很明显地倾注了自己的感情。

英国现任首相、丘吉尔研究专家鲍里斯·约翰逊就认为,萨伏罗拉很像是青年丘吉尔的理想化身。不过依我之见,书中其他人物也或多或少投射出了他青年时代的影子。此外,丘吉尔还在故事中融入了自己对政治乃至对哲学的深入思考,试图通过虚构来探讨这些问题:历史的恶性循环能否彻底打破?武力推翻独裁个体之后,起义的人民及其领导人是否会重蹈覆辙?革命者在创造新历史的过程中可否做到破中有立?……青年丘吉尔已经拥有了指点江山的雄心。

《萨伏罗拉》的情节起伏跌宕,颇具张力,文笔则简洁凝练、惜墨如金。总统和反对党皆需考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群众影响,自始至终同样遭受这种担心的折磨;每逢关键时间点,下一刻总存在多重发展可能,扣人心弦;一支走到半路陷入进退抉择的舰队(劳拉尼亚最重要的军事威慑力)呈现出内忧外患无法平衡的窘境;阵营界限模糊,无所谓实际意义上的“自己人”或“敌我”互动,表面阵营之下一直暗流涌动,推推搡搡。

除了框架性的节奏把控,作品中也不乏抓人的小瞬间:一位军官正要向抗拒命令的中士开枪杀鸡儆猴,军政部长骑马入场,来到士兵身旁打圆场,子弹就这样憋回去了;保卫总统府时,中尉刚刚一击毙敌,他身边的中士立刻被敌人的子弹射中——丘吉尔精准地刻画了这一场景,中士赞叹着中尉的枪法,自己也仔细地瞄准,专心致志的瞬间仿佛让时间凝固,可倏然间,没有尖叫,只有奇怪的声响,他还没来得及开枪,已经血肉横飞……简短的几句描述,人物形象、动作、甚至声音,栩栩如生地呈现在读者眼前。

业余小说家

作为语言天赋和政治敏感度都极高的“业余小说家”,丘吉尔在《萨伏罗拉》里认真严肃地组织了各位军政人物的语言:在街头激情演说和政坛微妙辞令之间切换自如的革命领袖、穿梭于官腔和闲谈之间的霸道总统、能够轻松应对不同场面和人物的总统夫人、口气冷硬利落的军政部长、年轻活泼的军官、圆滑谨慎的“墙头草”秘书……作为亲历过残酷战争的军人和随军记者,他为读者带来了全景式的观战体验——巷战、进攻总统府、街头突围、海上炮击等。首次经历战争的萨伏罗拉敏锐地观察到各种细节,与身经百战的军官有着不同的体验,形成完美互补:萨伏罗拉和中尉穿越有埋伏的广场,遇袭时中尉立即看清形势,萨伏罗拉却一头雾水。另一边,总统夫人在窗口似懂非懂地聆听战况,越是不懂,越是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细节——这种观察也许与从未经历过战争的细心读者同步;不必道破“子弹擦肩而过”等事实——当事人那一刻还没反应过来,但我们都能通过音画切实感受到。而作战英勇、对政治却丝毫不敏感的中尉,与手腕老练的萨伏罗拉、总统、秘书等同样形成对比互补,他这方面的后知后觉或与从未参政的读者同步,或需委屈读者放慢感知速度驻足观看,但无论如何,透过他眼睛看到的政治资本、政治行为及其动机都更加新鲜有趣。

当然,如果我们一定要以诺贝尔文学奖的标准来衡量丘吉尔,《萨伏罗拉》毕竟难以媲美第一流的文学。小说人物的多样性未能有效地掩盖某些角色的扁平。部分人物的设定稍有脸谱化的感觉,比如“伟大的民主人士”,很像古老史诗中带上各自常用修饰语的英雄们。而且,那个年代的男性对女性的凝视似乎也是现代读者无法忽视的,女性人物的扁平化尤为严重,以照顾他人为乐的老保姆与集美貌和心机于一身的总统夫人都被局限在传统的性别角色中,虽然分别因其照顾者的奉献精神或是交际手腕与美貌而得到男权社会的认可,但是在关键时刻也只能无助而被动地等待来自男性的拯救。此外,彼时的作者可能阅历尚浅,似乎急于让读者理解角色,以至于故事中有些心理描写和对话稍稍显得多余,把本该微妙的人物内心世界说没了深意。

最让我意难平的是结尾:尽管全书整体节奏感非常强,最后两段却像是在草草为读者捧出主要人物的未来走向。这同样是一种“古朴”的做法,许多小说家都有过这种焦虑:担心读者会因为不知道人物的最终命运而愠怒——人物伴随他们已久,理应给个交代。或有读者会认为,《萨伏罗拉》的结尾旨在点出历史和民心的变幻无常,但在我看来,它更接近于一种理想化的仓促“发糖”。这两段曾是责编老师和我的共同“槽点”,然而我们只能如实呈现,相信各位看官自有公论。

典型“直男爽文”

所以,《萨伏罗拉》或许不算“最好的”小说,但它绝对是一本“很好玩的”小说。责编老师曾跟我开玩笑说,这是一本典型的“直男爽文”。然而,这里有种网络“爽文”绝不可能具备的历史感和真实感,丘吉尔初露锋芒的文学素养也会给阅读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确实,就像鲍里斯·约翰逊所说,在阅读这本书的同时,不断对照萨伏罗拉和丘吉尔的形象,会带来许多难以想象的阅读乐趣。当然,可能也有和我一样的读者,先撇开作者的身份,专心听他讲这个故事,再不时回过头来感叹一句:丘吉尔居然会这样写!

能够翻译丘吉尔在中文世界“被忽略”的虚构作品是我莫大的荣幸。多轮修改,不仅是编辑部的要求,也是译本的要求:优雅、凝练而富于节奏感的语言是这部作品的重要特色,面对这样一部作品,译后一两轮磨合是远远不够的。它不仅需要“中间人”用眼睛去看,也要用耳朵去听。翻译前、翻译中、翻译后,我都会不时大声念出文本,体会节奏和重心,聆听语气,聆听“音效”。即便如此,我也只能是尽力而为。

看着由电脑里的文档变成眼前精致的纸质书,又是莫大的欣慰。作为书籍“颜控”,见到封面上选用了丘吉尔本人的绘画(恰好还暗示了故事线索),见到目录和内文舒服的字号、页边距和行间距,我也收获了意料之外的喜悦。作为中文版最早的读者之一,我想说,这是一本手感很不错的公版书。责编老师说,做这套“记忆的角落”丛书,不仅是为了拾遗补漏,也是为公版书正名。能为这项大工程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努力,参与一处发光“小角落”的修缮工作,我感到非常开心。在此与诸位分享一些“考古挖掘”体会,希望有机会与读者朋友们共赏这位“业余小说家”的有趣侧面。

(注:本文作者为《萨伏罗拉》一书的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