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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1年第8期|海桀:冷烟(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21年第8期 | 海桀  2021年08月13日08:21

海桀,男,1991年开始文学创作。著有《唱阴舞阳》《艺僧》等长篇小说7部;在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其中中篇小说近50部;有十余部原创文学剧本,由专业部门制作出品;中篇小说《麦仁磨快的刀子》获第二届《钟山》文学奖。现居西宁。

 

冷 烟

文 / 海 桀

1

哈强从东莞赶回家,办理完父亲的后事,已是二月中旬,新冠肺炎疫情正猛,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广东,只能懒在家里。眨眨眼,就到了七月初,疫情之下,外贸萧条,那边公司尚无订单,复工遥遥无期。无奈之下,他决定跟小舅进山。

进山是去当牛倌。

小舅钱永辉,在冷烟大坂雪线下,放养着三百多头牦牛。

年前一见面,他就抓着哈强的手说,小强啊,你总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就到东莞去抓你!

哈强看着身板精瘦、皮肤黑糙、一脸风尘的小舅,苦笑两声,算是回答。之前小舅再三给他打电话,让他回来放养牦牛,既可以照顾父母,又不少赚钱。他没理睬。事情明摆着,小舅的大女儿远嫁他方,小女儿在上大学,他自己岁数越来越大,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雪山下放牛力不从心,迫切需要信得过的人来帮忙。挑来选去,合适的人就只有他这个外甥。电话里小舅很直白很诱惑地说,小强啊,听阿舅的话,赶紧回来,我保证你赚得比那边多。现在不比从前,一头牦牛能卖七八千呢,种牛就更贵了。东莞是好,可你给人卖力打工,都二十七八了,还没媳妇。回来跟我干几年,手里有的是钱,啥样的媳妇不能娶!

小舅的话暖心,但不能让他动心。

可事不由人,几个月后,他还真当牛倌了。

两匹马行走在山涧小路上。

满眼都是茂密的云杉和灌木,近处青绿,远处斑斓。凉爽的风,带着山野的蓬勃,带着奔泉的欢快,带着花草的芬芳,扑打着他,撩拨着他。

恍然间,离家整整七年了。小时候,他没少放马放牛。二十年后,居然又回到原点,要在更远的雪山下放牧牦牛了。

小舅没话找话,你老实说,到底有没有对象啊?

没!他干脆明了。

年底阿舅给你找一个。你不信?阿舅说话算话!不但给你找,还能由你挑,还让你在省城买大房!

他瞄了眼小舅,随口说,小舅开玩笑啊?

你认为是玩笑?

他不吭声了,小舅昨晚喝多了,像还醉着。

好吧,就当是玩笑。你要明白,我带你来,不是玩儿的,是给你机会、给你运气。不就是钱嘛,想赚,简单得很!

他心说,笑话,就凭你,给我机会和运气?真有那本事,你干吗挣死累活上雪山啊!他不喜欢小舅,反感他的老驴嗓子,讨厌他身上熏人的腥膻味道,抗拒他居高临下的气势,好像他是所有人的老大。

我知道你不想上山,不愿养牛,也信不过我。小舅闷声闷气说,这都没啥。你是我外甥,我是你阿舅。俗话说,娘亲舅大。阿舅和外甥,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带你上山,不光是让你搭把手,主要是让你赚钱。这可不是瞎扯!只要听阿舅的话,大钱有的是,赚与不赚由你,赚多赚少也由你。

哈强不想说啥了,这些年,他经过见过的不算少。放养牦牛的事,他在网上认真查过,经济效益如何,心里有数。说到底,他上山就是给小舅打工做苦力,是身不由己,赚不赚钱是另说的事。

山沟越来越开阔,大片的针叶林高大的灌木丛,渐渐甩在身后。

骑行三个多小时,马的脖颈后背已被汗水湿透。久未骑马的哈强,裆胯严重不适。好不容易到了山沟尽头的垭豁口,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条更大的山沟。这儿海拔至少三千五百米,没了悬崖峭壁没了森林灌木的山岭,一直朝着白皑皑的雪山伸延过去。两侧的山坡上,可以看到圈养的牦牛,有的几十头,有的上百头,边里扎着养牛人的帐篷。

毫无疑问,圈里的牦牛是饲料喂养,人工育肥。这些年,牦牛的市场价格越来越高,肉价不断上涨,供不应求。然而牦牛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地方才好生存。一些人就此开启脑洞,在海拔高峻无人管控的深山沟里,用网围栏或木栅栏在山坡上圈起一块地,因陋就简,搞露天饲养,以求效益最大化。

哈强说,咱们的牦牛也是圈养吗?

小舅瞥他一眼,咧开大嘴似笑非笑道,咱们是咱们,他们是他们。

我问你是不是圈养?

到了山上你就知道了。

还很远吗?

得两个来小时吧。

雪山不就在前面吗?

小舅不再搭话,那模样分明在说,咋这么笨啊,不知道望山跑死马呀!

小舅不解人情,哈强也不再坚持,从马背上翻下来,躺倒在草地上。他肚中饥饿,口渴得厉害,大腿根火烧火燎。

小舅由着他躺了会儿,不耐烦地吆喝道,起来,起来!这儿可不是睡觉的地方,牛还在山上呢。为了接你,都两天没见了。遭了狼,出了意外,损失就大了。

哈强瞅着骑在马上神情焦躁,围着他转圈子的小舅,不想动弹。

你聋了还是哑了!小舅暴怒,瞧你那[求]德性!多大的小伙子了,骑了会儿马,就他妈的成这样!

他脑袋里轰轰隆隆,闷火上蹿,牙齿咬得嘎嘣响,翻身起来,想要任性,想要发疯。可当目光与小舅斜乜着的眼睛一碰,心劲儿顿时就散了。

他怕他,真的是怕。

那几乎看不到眼白的眼睛,里面满是红不兮兮的可疑的色斑,眼珠子内黄外褐,看上去阴森莫测,凶煞逼人,像枯树茬上的猫头鹰,像西部片里的悍匪。

2

哈强之所以硬着头皮来放牛,是因为哈家欠着小舅一屁股债。

哈强的父亲哈友贵,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

已经很多年了,他总想在自家地里搞副业,像人家一样种草药,赚大钱。可多少次都是干打雷不下雨。好端端的河滩地,不种粮食种草药,他怎么也下不了决心。他当然知道草药的经济价值,再高产的粮食,能和药材比嘛。问题是种粮他有把握,种草药他是门外汉,万一出个啥差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最终还是听人忽悠,种了四亩地的当归。结果天不作美,阴雨连绵,之后又遭持续高温,赔了个精光。

痛定思痛,他觉着不是草药不好,是不走运。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左邻右舍,早就不种粮食了。学大寨那会儿,千辛万苦开出来的梯田,大多撂了荒。村民们都是实在人,辛辛苦苦播种耕作,上化肥、喷农药、除杂草,收割打碾,累死累活,也就落几个汗珠子钱。外出打工买粮吃,远比上山种粮要划算。不少人家地里长的都是燕麦草,秋黄时节割来喂牛,来年继续顺其自然。而山脚下的河滩地,要么改成温棚种蔬菜,要么就是种草药,经济效益都不错。

再睁眼看看,吃的喝的一个劲儿地往上涨。

一只放养的鸡,能卖一百五十块,一只羊涨到了一千六,一头牦牛涨到了八九千,可粮价就像场地边的石墩子,不论咋望都不动弹。哈友贵越想心里越火躁,忍不住跑庙里算一卦,又到街头卜一卦,来年全都是吉祥。回来和老婆一商量,找舅子借钱,又种了四亩地的党参。

党参医药价值保健价值营养价值都很高,市场需求大,比起当归,利润要高得多,尤其适合海拔两千多米的山地来栽培。

可就这看似没啥风险的好生意,到了哈友贵手里,变数说来就来。

选种催芽,育苗移栽之后,一向温和的气候突然炎热起来。党参怕的就是热,施肥浇水,拔草打药,千般操心,万般呵护,好不容易开花茁壮,又得了根腐病。请来的技术人员说,你早干吗呢?栽培之前就该来咨询啊,适合党参栽培的是沙土地,你这地相对低洼,是河滩里的黑泥地,过于潮湿,根本不适合种植党参。就算风调雨顺,不得根腐病,也不会有好收成。

哈友贵连急带气,当天夜里得了心梗。

手术成功,一次放了五个支架,钱是小舅给垫的。

不幸的是,出院不到俩月,精神彻底垮了的哈友贵再次犯病,来不及送医,人就殁了。

哈强回来,阿妈一个劲儿地给他说,你阿爸临走的时候,想的就是你,念叨的也是你,他后悔去医院,后悔做手术,说他害了一家子,他闭不上眼睛啊!

3

一阵黑云一阵风,雨点儿扫过,冰雹子打过。

云随风走,天蓝如洗。

哈强到达了小舅说的老圈。所谓老圈,就是一顶野外使用的棉帐篷,钢管支撑,简单实用。里面铺着个厚毡毯,一个铺盖卷,一件皮大衣,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煤气灶,外加一个发电用的太阳能。

周围荒蛮,没有人烟,草滩上拴着五只羊,一只名叫二狼的狗看着。

哈强极目四周,阿舅,你的牦牛呢?

山跟前呢。小舅一边喂狗一边说。

哈强举目再望,前后左右都是山,东南低缓,西侧高耸,他们所在的北边,就是大名鼎鼎的冷烟大坂,风雨过后,视线明透,雪峰沟谷山崖草坡一览无余,连山脚涌出的清泉都清清楚楚,就是没有牦牛。

多着两只眼呢,还没看见啊?小舅在调侃。

他扶扶眼镜再看,还是没有,除了滑翔的鹰,高天大地死一般静寂。

小舅给他个望远镜,指了下大坂西侧的山腰说,往那儿看。

看见了,巍峨浑莽的山腰上,还真有一群牛。按说黑色的牦牛极好辨认,可在这原始浩大的视野里,若没经验,距离一远,即便看见也认不出。

哈强稀罕道,牛群没人管,能行啊?

行的话,要你干吗!

这么大的草山,你咋才养五只羊啊?

小舅乐呵道,羊不是养的,是用牛犊子换的。

牛犊子换羊你不亏啊?

二十来天的牛犊子,换五只羊,你说亏还是赚?

哈强兴奋,咋不多换点啊,豁出来二十头牛犊子,换他一大群羊,多划算啊!

小舅神秘地笑笑,你知道牛犊子一头多少钱吗?

多少?

五六千吧。

哈强的眼睛立刻圆了,这么贵啊?

小舅语气诡异地说,想不到吧,实话告诉你,倒卖牛犊子,是牛贩子们的生财之道,生意好得很。你以为花五六千买头个把月的小牛,亏了是不?不错,表面看,的确是亏本的买卖。可你要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就不一样了。

啥门道啊?哈强愈加好奇。

门道大了,一头小牛长大,知道多长时间吗?

得两年吧。

小舅咧咧嘴,那不亏你姥姥家了!告诉你,牛贩子手里,也就两个多月。

哈强的眼睛又圆了,不可能吧?这是牦牛啊!

小舅抹把脸,狡黠地说,亏你是从东莞来,这年头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你以为能催肥的,就只是鸡鸭猪羊啊,牦牛也一样,育肥起来更划算!咱们上来的时候,你不都看见了嘛,大沟里的山坡上,不都在育肥嘛。人人都知道牦牛是高寒地带的特产,是珍贵难得的有机食品,价格一直在飙升,这就是机遇。

咱们的牛是有机的吧?

废话!牛都在山上,你不都看见了嘛!现在不比从前了。要吃真正的牦牛肉,得到真正的牧区,还得识货。

哈强想了下,满是疑问地说,那你咋不育肥啊?

不是给你说了嘛,他们是他们,咱们是咱们。

哈强还是转不过弯,小牛那么贵,价格那么高,你干吗换羊啊?

给你杀肉吃啊。

哈强愕然,给我?

小舅笑眯眯地说,对啊,阿舅能不疼外甥嘛!上山养牛不容易,阿舅不能亏待你。说着,慢慢走到羊跟前,猛然一扑,迅速抓住一只肥羊的后腿,将羊提起,顺势放倒,极其麻利地用毛绳捆绑四蹄。

羊拼命挣扎,大声叫唤。

哈强没想到小舅这就要杀羊。更没想到的是,小舅杀羊不用刀。他用小拇指粗细的羊毛绳,用力捆扎羊的嘴巴和鼻孔。随着绳子一圈圈收紧,羊的呼吸越来越急迫,鼻口深处挤压出可怕的啸鸣,蹬着腿子拼死挣扎。小舅用膝盖死死压住羊的胸部,更紧地捆勒着绳索。羊的呼吸阻断了,鲜红的血丝,从剧烈痉挛的鼻口缓缓渗出,暴凸的眼球,像是要从眼眶里迸裂出来。随着身体更加强烈的颤动,一股焦黄的尿液激射而出,成团的粪蛋憋出肛门,直往外涌。

哈强没少见杀羊杀牛和杀猪,这种活活把羊憋死的杀法,却是第一次看见。他不明白,杀羊干吗不用刀不放血呢?一刀下去,羊少受罪,肉也干净。这种看似没有屠刀、没有血腥的行为,在他看来不仅暴力,甚至恐怖。

他的后背渗出汗来,心里有了极不舒服的反应。

小舅敏锐地瞭他一眼,伸手捂住羊的眼睛,膝盖更加用力地压住颤动的羊,嘴里念念有词。

哈强听不清念的是啥,但知道是念经,超度羊正在离去的魂灵。

太阳暖洋洋地照着。

小舅雪亮的刀刃在皮肉间上挑下划,指插拳揣,眨眨眼,一张热乎乎的羊皮就剥了下来。切开胸腔,拽出粉红的肺,用碗舀胸腔里的血,竟然舀出大半盆。哈强这才明白,小舅之所以用毛绳捆扎羊的鼻口,把羊慢慢闷死,为的是憋炸羊的心和肺,把血积聚在胸腔里。

最先吃的是羊肝,接着是心脏和腰子,然后是血肠,再然后是把肥肉和肺剁碎,灌制而成的肉肠。轮到手抓羊肉,哈强饱得连看都不想看。

4

太阳落山,转山吃草的牛群随着天色悠然而来。放养惯了的牦牛,只会在固有的草山上转山吃草,晚上回到老地方驻足休息,没有惊扰,不会乱跑。

哈强数了数,大大小小一共一百零九头,离小舅说的数字差得远。

哈强冲进帐篷,神色紧张地说,不好了,牦牛只有一百零九头!

小舅瞅着他笑嘻嘻地说,没错,就是一百零九头。

可你说过,是三百多头啊!

对啊,我说三百头就有三百头。

明明没有嘛!哈强扬着眉头较起真来。

小舅并不在意,他招呼哈强坐跟前,扔给他一支烟,提起牛粪火上的大茶壶,倒了碗浓得发黑的茯茶水,吸溜吸溜喝了几口,把碗递给他。

哈强接过碗放在一边,他现在唯一关心的,是牦牛数量。刚才数牛的时候,他仔细看过,这群牛都是改良过的优种牛,体格健壮,毛绒漂亮,出肉率高。若按小舅说的,一头牛能卖七八千,公牛能卖两三万,三百多头牛,平均下来就是二三百万。按良性循环来算,一年纯利润起码能有五十多万。那么赚钱是有把握的。可只有一百来头牛,折扣可就打得太大了,吃苦受累不说,不仅赚不上钱,还得把时间精力全赔进去。这年头,形形色色的骗术多了去了。这一路过来,他一直疑虑重重。虽说是自己的亲阿舅,真心实意帮过忙,可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果他为的是自己的小九九,把他骗上山来,让他出卖青春出卖体力,以冲抵他家欠下的债,他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小舅瞅他较真的样,大大咧咧地说,好!我喜欢你认真细心的劲儿,像我们老钱家的人。我是你亲阿舅,你就放心吧!

哈强深呼吸,呵呵两声,说,就这点儿牛,值得我来吗?

小舅端起茶碗,又吸溜两口,神秘道,你咋知道就这点儿牛?实话告诉你,我说三百头那是少的。活儿有的是,就怕你干不了!

哈强不好再说什么,难为情地笑笑,固执而又聪明地说,阿舅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我来就是给你当牛倌的。当牛倌,连有几头牛都不知道,将来丢了少了,阿舅不找我算账啊?

小舅瞭他一眼,口气很冲地说,账肯定是要算的,就连亲兄弟,也得明算账。可我带你来,不是给你算账,是让你赚钱!说着,顺手从粗毛堆里摸出一瓶酒,拧开盖子,哗哗啦啦倒了大半碗,深深抿了一大口,把碗递给他。

不想喝酒的哈强接过碗说,海拔高的地方不能喝酒,喝了会得心脏病。

小舅鼻子里一哼,我要是不喝,才会得病。说着,从哈强手里接过碗,又深深抿了一口,轻蔑地说,喝酒都怕,还想赚钱?

哈强不服,喝酒和赚钱有啥关系?

关系大了!

我不信!

小舅咧开肉乎乎的大嘴,善意地笑笑,意味深长地说,等见了钱,你就信了,我说的可是大钱。说着,直勾勾的眼睛盯着他,又把颤动着的酒碗递给他。

哈强受不了小舅的目光,接过酒碗,勉强喝了一口,酒水又苦又辣,直冲嗓门,落到胃里,浑身冷战。

小舅瞅着,肚里笑笑,递给他一根羊肋巴。

哈强面目痛苦,刚才吃下去的那些内脏,还在胃里沉甸甸地顶着。

小舅撕咬起来,一连啃了三根肋条,喝光了碗里的酒,黑皮寡瘦的脸涨得发紫,放着响屁,打着饱嗝,阴着眼睛,大着舌头说,你小子听着,我、我他妈的再给你说一遍,我不是你老板,你也不是打工的……我是你阿舅,你是我外甥……上山养牛说是苦,其实很轻松……牛群不要你操心,守好了,不出意外就行……难的是收心……收得住心,就能吃好喝好睡得好,就能心不烦、气不躁……白天不费劲,晚上也没事儿……牛群里有的是公牛,狼是不敢靠近的……雪豹早就没影儿了,想见都见不着……夜里真有动静,只要不是人,有二狼招呼就够了……年轻人,顺畅起来快得很……城……城里有啥待头……泰国、日本,还有澳洲我都去过……坐飞机,坐游轮……还看人妖……只……只要有钱,哪、哪儿都能去……你、你他妈的早该回来了,现在不比从前……外面赚钱难,做事难,你、你小子想发财,就得靠你亲阿舅……兜、兜里有钱,到哪儿都是爷……

哈强听着,心说你就往死里吹吧,就你这样,成年累月大山里放牛,连个人烟都不见,还他妈的坐飞机坐游轮看人妖呢,只怕连母猪都见不着。

你小子不信是吧,我……我给你看照片,给你看证据……

小舅絮絮叨叨,还真从手机里翻出了在泰国、日本,还有澳洲的各种照片。

不看则已,一看哈强的心脏受不了了。

在他的经验和意识里,小舅向来喜欢吹牛,是名副其实的吹匠。怎么也没想到,他吹的竟然全都是真的。悲凉冒上来,他的心感到了割裂般的疼和痛。广东闯荡了六七年,至今他连飞机都没坐过……

不堪之下,他端起酒碗,大口咕嘟。

天说黑就黑,不知啥时候起来的风,吹得帐篷呼呼直响,气温迅速下降。

脑袋不当家了的小舅撑不住了,拉开铺盖卷,不脱衣服不脱鞋,钻进黑不溜秋的厚被窝,也就三秒,可怕的鼾声,就震荡了起来。

哈强攥着没用的手机,钻出帐篷。

西天的残云,尚未烧尽,在山体和天际间,流体画似的缠绕交融。冰爽的空气里,有股子牛粪特有的刺鼻的味道。黑压压的牛群,不时传来哞哞的叫声。

他的心情糟透了,冷风中,无聊地围着牛群转了一圈又一圈。

就这点儿牛,想发财,纯粹是疯子唱戏。

小舅上山前对他的承诺,都是谎言,目的就是骗他上山。

他呆呆地望着越来越亮、越亮越密的星空,像是沉在幻觉的深处,像是来自久远的太空,还像是游走在荒凉的墓地……

没有了岗位烦扰,没有了加班加点,没有了电脑屏幕,没有了灯海车流,没有了盒饭外卖,没有了雾霾尾气,也没有了轰鸣的噪音涌动的人群,一切是那样虚渺,又如此真实,像醒着的大梦……

……他的腰酸困难忍,磨烂的大腿疼得钻心,万般悲怆和无奈涌上心头……

……回到帐内,他摸索到小舅脚头,学着他的样子,不脱衣裤不脱鞋,钻进沉甸甸臭烘烘的被窝,在雷鸣般的鼾声里,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

(试读结束,全文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