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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向阳的散文创作:在路上,创造自我的行走美学
来源:《扬子江文学评论》 | 孟繁华  2021年08月09日08:57

何向阳至今的叙事文学作品:《朝圣的故事或在路上》《肩上是风》《自巴颜喀拉》《思远道》《镜中水未逝》等,不仅书名、而且内容也几乎都与行走有关。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何向阳的身体和心灵要么是正行走在路上,要么是即将准备上路行走。于是,行走的美学就这样构成了何向阳散文创作的基本特征。行走是一个源远流长的身体和精神的流动行为,从古至今,人文地理的版图上,从未间断过的是无数的旅人和行者——神游侠、观光客、淘金者、流浪儿等等,他们向着不同的方向,以不同的姿态或和速度行走着。他们在路上看风景,没有上路的人看他们。于是我们看到,屈原在行走,他游于江潭,行吟泽畔,在行走中昂首表达的是“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桀骜和自信;陶渊明在行走:“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那是他人生的大彻大悟,“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李白在行走:“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在惊风雨泣鬼神中他体会了风驰电掣的速度之美。还有,杜甫在行走,苏轼在行走,辛弃疾在行走,鲁迅在行走,“30后”在行走,因为他们要下放,“50后”在行走,因为他们要下乡;于是,从古至今,他们肩上还是风,行走的中国建构起了行走的美学。在行走中,他们有了“见”和“识”,董其昌的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仅是对前贤人生状态的描摹,同时也是士人们对自己人生的一种期许。2000年的某一天,何向阳上路了。她首先走上的是唐蕃古道,她要寻访黄河并逆流而上,她要远上巴颜喀拉……

在路上:青春作伴 举步生风

何向阳的行走,既非分花拂柳,亦非跌跌撞撞,更非颠沛流离。那时的她举步生风青春作伴,是意气风发恰同学少年。行走的诗意和浪漫,传统美学的浸染和现代知识分子的想象,热切地洋溢在她的心头。注重精神领域和心灵世界生活的她,目光好奇,气质文艺,大好的时光和阳光就洒在她青春勃发的脸上。十几年后她曾说——

给我一页白纸

让我写尽人世间的悲欢

给我一片沉默

让我听懂你话语的回旋

给我一条路

让我找到你所在的房屋

——何向阳《给我》

我宁愿将这首《给我》的诗,看作是何向阳十六年后追记当初的誓言,是她依然激情未了的勃勃雄心的告白,是还乡归来抵达期许水落石出的回望。当初,“自巴颜喀拉”的远行,首先不是空间距离,而是时间距离——是对黄河文化地理学的考察。她从晋人成公绥的《大河赋》说起—— “览百川之洪壮兮,莫尚美于黄河!潜昆仑之峻极兮,出积石之嵯峨。”一千七百多年前对黄河的吟诵,大概至今仍无出其右者。这大跨度的隔空远眺,是不让须眉的养吾浩然之气的宣喻。这是一条古道,发思古之幽情在预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于是,李白、岑参、俞樾等历史文化名流纷至沓来。作者用近五十页的篇幅,记述了唐蕃古道的文化简史。于是,这条大河、这条古道便可远上白云间,尚美于黄河。当然,何向阳的黄河之行并非文献之旅、纸上谈兵。她最终还是要脚踏实地讲她“风尘仆仆的故事”。我看到,她走进了青海海南州共和县黑马河乡文巴村周泽村长的家,村长的爱人用酥油茶招待她。村长一家还有村民围在她身旁。何向阳谦恭而诚恳,她认真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其实,在中国青年出版社“走马黄河”写作计划尚未宣布实施之前,何向阳就曾多次阶段性地走过黄河。她一次次地踏上尘土飞扬的黄河岸边,是缘于对古老文明或地貌奇观好奇的满足吗,是为了疗治一个文人思古的怀旧病吗,抑或是为了表达中原人对“源头”探询的特有趣味?当我们与《自巴颜喀拉》偶然遭逢之后,我们读到的却是这样一些文字:

就是这样的“最后一批人”,光脚翻过了五座雪山,单衣走过两度草地,这“最后一批人”做着就是现代最蔑视死亡的探险者也认定为极限的事情,他们赤手空拳,真的除了勇毅一无所有,然而就是这薄衣单衫的一群人,他们决心要走到哪里,是任何自然的外力都挡不住的,这一点气质,很像那必要在一条峡谷里冲出出路的黄河,……这种执拗,这种在一些当时被称为穷汉的人身上的品质,这种对于生命的更大责任的担当并为之可以置自身生命于不顾的目的感,这种为了自己一样贫穷的人的事业而不惜头颅热血的主义,直到今天写下这些文字时候都让我震撼。不是缅念,它远未成为往事……

那个青春期,那个不安于,那个对妥协对平庸疾恶如仇,那场搏斗的实质不就是这个。……而今连20岁的青年都会安于现状,都会有世故心了,民族主义也成了一个靶子,而那种不能再输的精气神那种匹夫有责的精神担当,今天我站在河上,想念非常!

……从固原到乾县的汽车票只20元,而割一亩地赶得好的话能得30元。旁边人说今年割不上价,15元差不多了。几天下来,我对亩数也有了经验,知道一人一天下来不伸腰地干最多也就是二亩地,起早贪黑在这里决不是一个形容词汇。

这是《自巴颜喀拉》写到的几个群体,他们分别是长征的红军、黄河漂流队、西北的麦客。这些不同的群体难以在一个范畴或层面上谈论,作者对他们投入的笔墨和情感也不尽相同。如果可以勉强概括的话,这是中国最底层的群落,他们曾被喻为创造历史的真正动力。然而略有不同的是,何向阳却在中国历史/现实最低微的生存状态中,发现了一种与黄河相类似的精神存在,一种惊涛裂岸、惨烈勇武、持之以恒的英雄气或生之坚忍。于是,我们有可能了解了她屡屡“走马黄河”的真正秘密,她面对历史/现实想要求证的究竟是什么。

从1980年到2000年,大众文化中关于远行,关于行走的吟唱和讲述,构成了那个时代浪漫主义重要的文化元素。其中有两个事例最有代表性:一个是三毛作词,李泰祥作曲,齐豫演唱的《橄榄树》。到处流浪的三毛成为那个时代的青春偶像,三毛的行走恰逢其时,中国改革开放思想路线的践行,压抑时代的结束,使“流浪”一词的含义被极度夸张地放大,它成了自由和浪漫具体可感的又一说法和象征。而且“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流浪去远方,超凡脱俗纤尘不染。那里只有想象没有经验,感召力也越发无可阻挡;另一个事例是发行于1997年,由何训田作词作曲,朱哲琴演唱的歌曲《信徒》。当时影响不大,传播深远是2000年之后。它的感人,一方面来自歌词的纯真、执着和果决: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其中的“你”既可以是情人也可以是真心爱人,同时也可以理解为执著的信仰和坚定的追求。但是这首歌词的广为流行,是后来假托“仓央嘉措情歌”实现的。诗一经有了模糊的宗教性,不仅强化了歌词的文化含义,而且无形中拥有了只可意会的神秘性。那里没有任何尘世的庸俗和功利。一如“革命”,在最初兴起时,各种理想、浪漫的讲述,通过象征化的修辞,给人一种巨大的、无可抗拒的道德感召。所谓的“前仆后继”,正是道德感召的不可阻挡。大众文化的高蹈和空泛,与其流行性的要求有关。它可以成为一个时代表面的文化症候,但毕竟还流于肤浅。

何向阳当然不至于受到流行文化的蛊惑而远行。三十出头的作家尽管举步生风青春作伴,但是,主体性仍是她行走美学的基本构架,她不是看见什么就写什么,在上路之前,她的这些著作显然有了一个整体性的设计。她要按照自己的理解写出她的黄河,她要写出不一样的黄河。后来,通过她的著作我们看到,理想主义是她行走美学的基调,那些场景、人物乃至文献的选择,都隐含着与这个基调相吻合的高度或境界。今天看来虽然不免“青涩”,但也因其纯粹而分外感人。比如《自巴颜喀拉》中的一个细节,即图片的选择——那是何向阳行踪“有图有真相”的佐证:一个人行走在唐蕃古道,行色匆匆天高地远,怅寥廓,大地苍茫;和村长周泽一家,健康的家族,茁壮生长的儿郎;“和唐乃亥的孩子们”,她蹲在孩子们中间,和孩子一样天真纯洁的笑容,让你感到的是,青春的美好扑面而来;还有一个孤独的朝圣者“他手上绑了木块,膝上捆着橡胶,脚上的鞋子底是轮胎皮做的。除此之外,对于前途,他还准备有一颗虔敬诚挚的心。那么我的目的地呢?身临其境、跋山涉水、脚踏实地地接近大地,在底层人民的宽厚里摆脱孤单,也许会是行走给行走者本人追问的一个答案”[1]。前面的几幅照片无意中讲述了何向阳行走美学的与众不同。后面那些更具个人性的照片比如:一个人骑马立在天地间,题照是“立马北风寒,回首孤云白”;一幅天地各半,人在中间穿越天地的十字构图,题照是“只有行走让我意识到生命的奔涌,四壁下只怕热血慢慢流空”;还有行装在身,人在旷野河边,流动的河水和凝望远方的目光,一动一静中有青春的万千心事;还有在黄河唐乃亥段的急转弯处等,她选择的场景,都与阔大、辽远、急峻或苍茫有关。这是内心英雄情怀的另一种表达,是“安得成军如娘子,直气端能捷秦楚”的当代版。温文尔雅的向阳,表面含而不露,内心也有激烈的一面。当然,这个激烈不是偏执,更不是小儿女的执拗,那是对父兄英雄气概和热血喷涌的向往和敬慕。

今日的文化表达与英雄主义几乎无缘,据说没有英雄之日就是大众的狂欢之时。但金庸的小说和巴顿将军还是经常出现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和文化想象中。虚拟的英雄和历史传奇人物仍然没有离我们远去。不同的是,日常生活建构的神话越来越凸现了其庸常面孔的时候,我们只能求助于虚构的快意恩仇和电子幻觉。何向阳对此深怀警觉,她对黄河的一往情深显然是一种象征,北中国创造了前现代的中国文明和精神,那是我们曾引以为荣的历史传统。在据说已经“后现代”了的今天,传统之于我们已经“断裂”没有关系。但我发现,何向阳深情注视的是下述群体,是从容赴死的张氏,是动人心魂的“花儿”、李长之的“孔子”,是今人张承志和唐乃亥的孩子们……她把目光投向他们的时候,也就示喻了作为一个学者和作家对正义、勇敢、执着、信念、情怀和明丽的坚决选择。于是我想到,我们必须重新面对我们的伟大传统。在理想主义不断式微的时代,读《自巴颜喀拉》让人感慨万端。这不仅因为作者的文化信念和男儿般的叙述气象,同时也来自作者写作黄河的充分、认真的积累和准备、对与黄河相关的历史材料和人物的熟悉。因此,《自巴颜喀拉》是一部气象万千又充满了正义和傲然之气的作品,是一个热爱俄罗斯文化、热爱现代音乐、热爱北方旅途的知识分子在北中国的亲历与缅想,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用想象的方式与北方孕育的伟大传统的诚实对话,是一个北方青年对文化之源的执着追问与探询。它的丰富性和体现出的文化品格,犹如本书的命名,让你想到的是飞流直下奔腾到海的不屈与坚忍。这个60年代后期出生的作家和批评家,用《自巴颜喀拉》这个文本形式,自述了她与北方史、与母亲河、与文化传统和民众生活的关系,自述了她可以并且可能坚持的文化信念。这是一个多元文化共生的时代,也是嘲笑一切盛行的时代,在这个时代的时尚文化里,虚无主义和对传统的排斥几乎从来没有停止过。就在这一文化环境中,何向阳行走在另一种文化时间里。

在路上:为什么远行

在源远流长的文化地图上,文人的行走,大体是要通过对自然万物的认知和感悟,修炼个人的品质,拓展个人的视野,积攒内心的力量,然后更好地认知世界体会生活。但具体到每一个人便各行其是理由万千。对于何向阳来说,她用的是另一种更形象的说法:在“走马黄河”活动期间,“这颗心,五月检查出了心肌缺血,不能上到5266m高的巴颜喀拉山了。然而,我说过,真正补血的药方在那里,在底层明净的空气里,在干净的土垒起来的黄泥墙庄廓四堡院,在麦田后旱裂的连绵群山,在昼夜能听到黄河水声的渡口河岸,在经过的村庄陌生而其实已经熟识多年似的一个个农人的愁苦却烂漫的笑里,他们,是我全部的医生。对于一颗缺血的心,无论病理还是精神,那里,都是最好的补血之地” [2]。身体的缺血在这里成为一种隐喻,大地和人民是最好医生的比喻,正如黄河之于母亲。

写《自巴颜喀拉》时的何向阳的确年轻。那时,她不只是抽象地寻找“医生”和“补血”,更有找到个人的思想和精神依托的潜在诉求,她要通过寻找来确认个人的思想和文化身份。于是,在审父和弑父的潮流大行其道之时,何向阳却开启了她的“寻父”之旅。在那本年轻的著作中,她曾有这样的记述:一半是她经历过一场结束不久的会晤,在北京公主坟地铁东南出口左侧冷饮拍档外的阴凉里,三瓶汽水,一叠文稿和一个以其作品或介入长成我们一部分生命的作家,他们有一场谈话。这场谈话她格外看重。她说:“张承志的《黑骏马》《黑山羊谣》《GRAFFITI——胡涂乱抹》《金牧场》等都写到了草原,更早还有《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绿夜》《晚潮》,我认为与其说他在寻找一种歌唱方式,不如说他一直在寻找一个歌唱对象,先是额吉,后是冈林康信对位的自己,再后是哲合忍耶兄弟。……与这样的声音遭遇,犹如不自觉地承递,不死与继承……;另一半是妈妈19岁上随东北野战军转战晋察热辽的经历。作为联大鲁艺的一名学员,赤峰六道街、宁城娜拉必流、锦州北大营以及地图上尚找不到的山村地名,她曾一步步跋涉过。塞外的风吹打着这个北平女大学生的年轻的面庞。”[3] 对前辈革命理想和经历的好奇和仰慕,使得讲述文字也分外浪漫和诗意。在这一讲述中,何向阳有了文化和精神的认同和归属。理清了这一具体可感能够坐实的思想谱系和情感联系,对这年轻的学者和作家是何等重要。在20世纪浪漫的革命和浪漫的革命文学的谱系中。出生于1960年代后期的何向阳,无论如何也难以赶上“革命”时代的步履或风潮。但是,经过革命文学洗礼和革命浪漫主义文学哺育的她,心里显然涌动这一份强烈的不甘。于是,以“仿真”的方式重走“革命”之路,是内心不可遏止的激情和冲动。于是,何向阳又上路了。

如果说《自巴颜喀拉》的部分章节,是向母亲致敬的诗篇,那么,《镜中水未逝》就是向父亲致敬的诗篇。作者的父亲南丁先生是著名的小说家和文学组织工作者。有材料说:“南丁是共和国成立后成长起来的第一代作家,早年发表的小说《检验工叶英》曾入选高中语文课本,小说《旗》更是开‘反思文学’的先河。52岁起担任河南省文联主席、党组书记,创建了新时期的‘文学豫军’,成就了一大批作家,20世纪八九十年代,张一弓、张宇、李佩甫、何向阳、王剑冰、杨晓敏、周同宾、郑彦英、孙方友、李洱等交替在各个时段领风骚于全国文坛,文学豫军与陕军、晋军、湘军一起成为中国文坛的中流砥柱。” [4]南丁先生不仅是一位杰出作家、杰出的文学工作的组织者和领导者,同时更是一位让女儿热爱的好父亲。时代的原因,南丁也必须下放下乡,三岁的何向阳随父母一起有了“乡村生活经验”,许多年以后,她显然对这一经验无比珍惜,“山野给的经验那时是不自知的”,大自然将山野质朴的风吹向每一个孩子,让他们健康而无忧。后来,她将自己命名为“知童”。我隐约感到,“知童”的这一自我命名,既隐含着某种无辜或无奈,同时也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无形中,她可以将自己和知青一代——她的父兄一代建立起直接联系。尽管对知青而言,那个难以讲述年代的全部艰辛,并没有多少值得找寻或回忆的价值,青春和芳华作为代价被支付了,并且永难索回。对一代人而言,那里有锥心刻骨的疼痛。但对后来者,却有一种与神秘的历史拉近的感觉。和知青建立了联系,也就和历史建立了联系;如果说“知童”作为一个修辞与历史的联系不免虚妄的话,那么,从1969年冬天开始的全家下放,使年幼的何向阳与历史真正地建立起了关系。特别是她讲述的关于天不亮就上学,帮助母亲摘棉花,由于天热流了鼻血,对秋天场院搓玉米的记忆等。这些生活场景,往大了说,构成了她生命的底色;平实地说,构成了她最初的童年记忆。虽然她没有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但是对乡村生活基本场景的了解,使她与没有这样经验的同代人毕竟有所不同。也正是从这时起,她开始有了对父亲的记忆和认知。在作者充满温情的讲述和后来的回忆中,最令人感动的还不是对父亲创作经历、文坛影响的笔墨,南丁的这些成就和影响,其他作家或批评家都可以胜任和完成。因此,大概有两件事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件是由于“小说作法”之类的话题引起,南丁和女儿说:“我建议,我们再读一次鲁迅的杰作《阿Q正传》,以及他所写关于《阿Q正传》的一些文字,如《俄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阿Q正传的成因》《忽然想到(七至九)》《寄<戏>周刊编者信》等。我们会得到一些有关提炼和概括的启示的”。于是作者说:“这就是父亲,他不提供答案,他只让生活保有提供答案的特权”。如果说,这些记忆还都带有明显的理性特点的话,那么,下面这段记忆,就带有鲜活生动的感性特点了——

也正是这一点叫我对爸有一种天然崇拜。记得1978年9、10月间,那时各地文艺界都有组织地举行纪念鲁迅先生诞辰八十周年的活动,河南文艺界也组织了活动,好像除了集会,还包场了以鲁迅先生作品为蓝本拍成的电影,一个礼拜时间,每晚都有,刚刚粉碎“四人帮”之后两年的文化生活特别活跃,电影院简直就像天堂,一个个过去的、异国的故事依次上映,那时作为孩子的我真的是享受到了文化的“补习”。记得那次在电影院门口,我拿着一张纪念活动的通票,上面有鲁迅先生倡导的木刻展,不记得有没有鲁迅作品研讨会了,我手里拿着这样一张票,上面印着鲁迅先生的头像,等着父亲与别人说完话一起入场。可是那话说得很长,和谁,记不确切了,可能是段荃法叔叔,因为话长,爸点了一支烟,站在那里抽,他一身黑色的对襟棉袄罩衫,在傍晚的梧桐树下,一手抽烟的姿势,真的是好看,有一种沉思的派头,他在那里一边说话一边抽烟,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简直像极了我手中握着头像的这个人。[5]

这一段记述,是一个女儿对父亲的感性描述,女儿对父亲的崇拜、热爱溢于言表。这也是何向阳对个人情感深深包裹下,为数不多的带有柔软情感色彩的文字。后来,在一次访谈中,她说了这一段话:“我父亲南丁以小说名世,曾与王蒙、邵燕祥一起参加全国第一届青创会,早年写小说,也写过诗歌,晚年写散文。他们那一代人的诗歌非常明快。父亲对我文学上的影响是一方面,主要还是人品人格上的影响。我的父亲善良、正直、宽容,特别求真,对我的影响很大。他常常跟我说,作家最后拼的是人格,艺术上再讲究,人格上立不住,也不会让人服气。他还说,人的一辈子,最重要的就两三步,要走不好,人格就下去了。这些教诲,导致我想看看人格到底是什么,这也是后来我做《人格论》的原因。” [6]这是何向阳对自己父亲的真情告白,她追随的愿望成为一种坚定的信念并诉诸行动。对前辈、对传统的理解,是生活和生命理解的一部分,而她坚持的那部分,便成为父辈和传统再生并得以延续的可能,这也是人类社会思想文化青山不老生生不息的一种形式。

当然,《镜中水未逝》更是一部个人心史。她讲述的是个人经历,这些经历经过选择后,建构了个人的心灵史。一般说来,个人的历史是难以讲述的,线性的描述无论多么完整,也不足以呈现个人历史的全部,这一点与大历史的讲述几乎完全相同。因此,个人的历史更多地呈现碎片化,每个人的回忆都是由“瞬间”连接起来的历史,因此,意义是在无数“瞬间”的历史中构建的。“碎片”一章在书中占有很大的权重,将其命名为“碎片”,也从一个方面证实了我上述的看法——“瞬间”即碎片。这些特别类似“非虚构”的文字,以“镜像”的方式呈现了一个镜中的何向阳。打量自己就是回望来路,无论是大历史还是个人史,只有通过细节才能进入历史。我们发现,通过对父亲认知,对洪水淹没村庄的记忆,对童年友谊的怀念,对到烈士陵园接受革命传统教育的独立思考,对大学生活的记述,对个人写作的检视以及对音乐、包括对大众文化的接受过程等——阅历如此简单,成长如此不易。她对鲁迅和林徽因的理解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尤其是林徽因。她欣赏林徽因不止是她的才华、美丽或“民国范儿”,更重要的是欣赏她的个性,欣赏她将“旅途中”作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功课,对美对生命的“完全诗意的信仰”。她欣赏她主要的诗句——

但我不信热血不仍在沸腾;

思想不仍铺在街上多少层;

甘心让来往车马狠命的轧压,

待从地面开花,另来一种完整。

这是林徽因《“九一八”闲走》中的诗句。她欣赏的不止是诗歌惊天历地的气魄,而更是来自遥远民国知识分子性格的狂狷,这种性格是独立甚至不乏叛逆,或者说就是特立独行。欣赏者自然也有她的这种性格,我们在后者的评论文字、特别是诗歌中尤其能够感受到。因此,心灵和身体为什么远行,至此我们已经有了答案,这就是:建构行走的美学,就是建构不一样的个性和生命。她后来有被谱曲的一首诗《逆行》,也许不经意中表达了她的这一个性——

星空下

跋涉的人

一直在与这个世界

逆行

她从不顺从

她一直在选择中选择

所有选择中

她独钟情陌生

是的 陌生

就像我们

从不相识

就像 不被你看重的

我的天赋

爱情

在路上:心在云端脚踏大地

无论心灵还是身体在路上,本质上都是一种追寻,追问,然后获得一种认同感。这个过程,其实就是同自然、历史和前辈的对话过程。《思远道》的书名和扉页题记,都与思念有关。“思远道”出自汉代佚名诗《饮马长城窟行》,据说作者不详,也有争议。“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写青草绵绵思念绵绵,行人在远方,梦中亦难见;扉页题记是古诗十九首(第六)的《涉江采芙蓉》: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涉江采芙蓉》是产生于汉代的一首五言诗,也是一首典型的“在路上”的诗。他乡游子和家乡思妇通过采集芙蓉表达相互思念,运用借景抒情和白描手法抒写漂泊离别的相思之情。无论是“绵绵思远道”还是“涉江采芙蓉”,在何向阳这里显然是借用,她要表达的是无论身体还是思想“在路上”的一种心理状态,是对英雄、理想、信仰等接近或触摸的渴望。如果说《镜中水未逝》是何向阳的一部“心灵史”,那么《思远道》就是一部她的阅读史。阅读本质上也是一种行走,是思想和灵魂的行走。她要在浩渺如星空般的典籍中,找到可以追随和同行的人,这是心灵契合的人,是志同道合者,也是性情一拍即合者。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衿无名》写侠义,写“义士”,情与义一直难分,有词组“情义”,更有“有情有义”为证。除去传说和虚构,《史记》刺客列传中的《荆轲列传》大概影响最大,《聂政传》被注意到,盖因其对情义的理解真是用心了。《史记》记载聂政年青侠义,因除害杀人偕母及姐姐荣避祸齐地(今山东境),以屠为业。韩大夫严仲子因与韩相侠累廷争结仇,潜逃濮阳,闻政侠名,献巨金为其母庆寿,与政结为好友,求其为己报仇。聂政待母亡故守孝三年后,忆及严仲子知遇之恩,独自一人仗剑入韩都阳翟,以白虹贯日之势,刺杀侠累于阶上,继而格杀侠累侍卫数十人。因怕连累与自己面貌相似的姐姐荣,遂以剑自毁其面,挖眼、剖腹自杀。其姐在韩市寻认弟尸,伏尸痛哭,撞死在聂政尸前(一说呼天者三,气绝而亡)。聂政的义,姐姐的情,古往今来无出其右者,可谓惊风雨泣鬼神。何向阳对聂政的属意,显然还来自郭沫若、南丁的影响。郭沫若的《棠棣之华》自然是借古喻今,是“五卅悲剧”“血淋淋的纪念”;南丁的《晕眩》感慨的是,一个以屠狗为业的聂政,“割去自己的鼻子,剜掉自己的嘴唇,毁了自己的面容,没有听到声音,然后自刎。……你对自己的处置如此从容。”[7]这时我想到南丁对女儿的告诫:“作家最后拼的是人格。”以聂政为例便可理解人格具有何等的魅力。

当然,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如果不与现实建立联系,没有古为今用的良苦用心,历史也仅仅流于故事而已。于是她又写到了一个人。她先后提到他许多著作比如《渡夜海记》《静夜功课》《芳草野草》《悼易水》以及后来的《致先生书》《清洁的精神》《击筑的眉间尺》等。《青衿无名》写作于1995年。这个年代正是“人文精神大讨论”方兴未艾的时节。那个时候,世风大变,各种议论不一而足。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何向阳要参与这场讨论。她没有与对方发生正面冲突,她是通过对历史和现实中的人与文,参与这场“人文精神”的讨论,在非正面的冲突中,她的价值观一览无余。

当然,她还写到了儒道释。我猜想,《渡在海上》的写作可能会更加艰难。这倒不是说典籍的浩瀚大有无从把握的困难——只要按图索骥终会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关键是,在红尘滚滚的当下,如何能够用佛的放下、舍弃去置换并获得“最高灵魂”“完美和谐”“摆脱私欲”然后获得宁静。但是,《渡在海上》不是劝诫书也不是说服术,它要讲述的还是与人格的修炼有关:“在对自我理想的自由追求与奋力实践中,在读这些为人类自我实现而定出方案并做出解释的宗教的研究中,常会产生这样一种感觉,佛教作为一种古老的东方宗教,它的含义日渐越过了教义的范畴而进入到人们的实际生活中,并对人的情感、思想、心灵、精神起着不容忽视的作用,尤其在一个某种程度上已物化或复制化的世界里,在一个习惯用惯性的似乎统领一切思维与生活方式的时代”。这就是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因此,《思远道》与其说是散文随笔,毋宁说是以散文随笔的文体写出的研究文章。《澡雪春秋》《道在途中》等亦如是。

我更欣赏的还有她在《思远道》中的讲述方式,她像一个哲人,席地而坐侃侃而谈。她对那些典籍熟悉,信手拈来,“绵绵思远道”中,将那些尊重、值得怀念的人和思想勾连起来,通过她的讲述,让这些人与事再次熠熠生辉,她让这些先贤在重述中复活并光大,当然,她也在这样的讲述中让自己站立起来。《思远道》的后记中有这样的话:“与任何写作一样,理智的文字写到最后也是人,是人心肠的区分,是尖锐、激越、刚烈、急切,是理解、宽容、善待、包涵,并不矛盾。最后的文字写到底,其实还是人心。而‘心’之修得,几乎是一辈子的功课。只是,再没有一种文字这么直白,人心文字相里表。写下来。祛除任何表演粉饰或者姿态。最本色的自我,写下来,到了最后,无从掩盖。或者不可能有比之更‘残酷’的工作,它对写作者自己的锤炼严苛过任一种写作。它言说心肠,引作界限,关乎人格,立为标准。尤其一个智识的文字时代,它做的事是——立心”。[8]北宋大思想家张载的名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冯友兰先生将其称为“横渠四句”。其言简意宏为历代称颂。如是,“立心”可以看作是何向阳对自己行走、思考和写作的终极目标。何向阳的散文随笔,以思想的深邃和修辞瑰丽见长。《思远道》则是她所有散文随笔中思想性最为深刻的一部。书中涉及的人物、思想均在学理的范畴之内,对传统文化和传统知识分子人格特征的梳理分析,甚至超过了许多研究这一内容的大部头专著。

对何向阳来说,更远的地方在哪里我们不得而知。但我知道现在的她是一个著名诗人,是一个有理想主义情怀的诗人。她有多部诗集刊行,更有诸多诗评家研究评论推波助澜。一直就是一个诗人她,如今如此决绝地专事诗歌创作,显然与她再造自我的行走美学有关。诗歌是艺术王冠上的明珠,也许,只有诗歌的形式,才能够更彻底地表达她在路上的漂泊、自由、叛逆和特立独行的感觉,也只有诗歌才能更准确地表达她心中那个遥远又亲近的乌托邦。后来,我看到了一首她命名为《忠贞》的诗,我们仿佛看到了远行的那人果决坚韧和孤独的身影,她的心事缥缈且遥远,而她的脚步就在现实的大地上——

远行的那人

随便捡了块岩石

歇歇脚

他不知道这岩石已经等了

几千年

这岩石因为等他

才成为岩石

他不知道只歇歇脚

就继续赶路

只有磕下的泥灰

在岩石边

和岩石一道

目睹暮色中

远行的那人

黑色的衣衫

在风中舞

这时的岩石不知道

几千年后

它会被搬去做纪念碑

碑下是远行人

坚硬的

头颅 

 

注释

[1] 何向阳:《自巴颜喀拉》,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年版,第21页。

[2] 何向阳:《自巴颜喀拉》(后记),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年版,第291页。

[3] 何向阳:《自巴颜客拉》,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年版,第149-151页。

[4] 参见:《“当代文贤”南丁生平纪事出版 被喻中国文坛符号》,中国社会科学网2014年2月28日。http://ex.cssn.cn/zx/yw/201402/t20140228_1007375.shtml

[5] 何向阳:《镜中水未逝》,河南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75-76页。

[6] 舒晋瑜:《何向阳:深入灵魂的诗歌才是好诗》,《中华读书报》2018年3月29日。

[7] 何向阳:《思远道》,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9页。

[8] 何向阳:《思远道》(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