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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学文《有生》:一部给女性和小人物的珍贵献礼 ——读胡学文《有生》
来源:文学报 | 唐婧  2021年08月07日10:31

作为《有生》的责编,编书过程中,我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读了两遍。书出版后,我又挑选一些章节做了重点阅读。但是越读越焦虑、越读越沉默,我特别害怕别人问我:“《有生》讲了什么故事?写了什么东西?表达了什么样的思想主题?”

一句话就让人哑口无言,这是太难回答的问题了,作为一部大体量的厚重的长篇小说,《有生》所表达的东西是丰富的,多维度的,不容易被轻易概括、总结和归类。

我们常说“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也常引用鲁迅先生评《红楼梦》的话“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其实对于任何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来说,它都有无穷的阐释性,有丰富的解读空间。

作家胡学文潜心八年写出了一部五十万言的巨著,它意义的丰富性和深厚性对于读者来说是一份珍贵的献礼。《有生》是一部蕴含强烈生命感受的长篇,一部讨论生死意义的长篇,一部教人如何活、怎样生的长篇,一部描绘华北大地上万千生民生存状态的长篇,一部向中国乡土文化纵深处去探索的长篇,一部写中国百年家族的长篇,一部呈现小人物生存本相的长篇,一部表达农村百年生活方式变迁的长篇,一部从女性视角进行思考、带有女性主义倾向的长篇,一部探讨男女两性情感关系的长篇,一部追问中国人身份认同的长篇……

我用众多句子为《有生》下定义,仅仅只是试图让大家了解这本书。

作为一部优秀长篇,《有生》所呈现的,比现实更辽阔、更真实,小说起始于主人公祖奶躺在床上的回忆,也终止于祖奶的回忆。从晚清到当下,上百年的时间跨度里,几十个生动的人物,在祖奶一天一夜的讲述里,鲜活地抵达我们面前。祖奶乔大梅、如花、喜鹊、麦香、罗包、钱玉、宋品、毛根、白礼成……他们是农民、手艺人,靠苦力刨食,在日复一日的苦难岁月里释放个人的喜怒哀乐与生命悲欢。

小说开头,乔大梅十岁那年,在锢炉匠父亲的带领下,自河南的虞城逃荒北上,他们的目标是京城,父亲想送她进宫当细匠,但尚未到京城,民国取代了大清朝。于是,父女继续北上,逃荒途中,父亲听说塞外一个烧饼就能换一亩地,他们便被能拥有土地的梦想吸引,来到了故事的发生地营盘镇宋庄安家落户。

读乔大梅与父亲的逃荒故事,我想到了自己的外祖父,他的祖上也在河南虞城,大概也是在他十岁左右,在养父母的带领下,来自不同家庭生自不同父母的兄妹三人开始了逃荒之路,为什么来自不同家庭生自不同父母,听母亲说是因为外祖父的养父母不能生育,于是就捡了三个父母双亡的孩子。

作为农民,外祖父一家人没有任何见识,他们不像《有生》中乔大梅的父亲,还有一项锢炉的手艺,他们逃荒不是为了寻求更好的发展,只是为了不在原地饿死。他们的逃荒没有任何规划,一辆独轮车,将他们从一个赤贫之地带到另一个赤贫之地,他们只逃到了距虞城百里之外的亳州,也许是因为一路上能挖到更多的树根,更多的野草与树皮,他们没有被饿死,兄妹三人和他们的父母都活了下来。

以前听母亲讲外祖父的逃荒故事,我像在听收音机中的人说书,读《有生》时,已去世五年的外祖父走到了我的梦里,通过胡学文的笔触,我好像看到了外祖父的一生,感受到了他所经历的苦难。逃荒途中,某个夜晚,他们没处安身,像乔大梅与她父亲一样,也许野外的某个窝棚接待过他们,也接待过如他们一样的万千逃荒者。

文学的想象力,让我们抵达真相,抵达历史深处的悲欢。《有生》丰富了我们的情感,让我们哭泣、欢笑,让我看到祖辈们活着的细节,感受到他们生命展开的过程。《有生》携带故事抵达我们,中国农村的乡土风物、时代变迁、生命伦理,在胡学文的描述与思考之下以一种鲜活的模样呈现。于是,时代感便在这一百年的时间跨度里缓慢呈现。一百年过去了,但一代代的人还活着,祖辈们的故事还在我们之间流传,中国人的生命意志也在不断的挣扎中越来越顽强。

胡学文创造了一个伟大的文学形象“祖奶”,为中国乡土文化写下了灿烂的注脚。评论家丁帆先生在谈《有生》时说:“在中国乡土小说史上,《有生》第一次将女性作为主人公,这是一个巨大的转变。”《有生》的主人公是祖奶乔大梅,她是一个接生婆。小说中,祖奶这个形象是一种超越生死的象征性的存在,她把接生当作天职,一生共接生了11986个人。

作为一个生命的迎接者和守护者,在祖奶身上我们看到了中国人百年来对待生育的态度,即:不管是以生育来反抗死亡,还是以生育来反抗生活的苦难,或者是仅仅把生育当成一种原始的冲动,生育在中国文化中被寄托了太多复杂的含义。即使流离失所,即使贫困交加,都无法阻挡中国人对生育的渴望。

胡学文借祖奶之口说出了中国人生育的秘密,“我要生儿育女,要生两个三个四个五个……”既然死是如此容易,那就用生育来反抗死亡,用更多的接生来延续与完成这种反抗。这是中国人的倔强与坚韧,也是小说要表达的中国人对于“生”,及“生命”本身的崇拜,它是对中国人坚韧不拔的生存能力的一种肯定与赞美。

接引生命是祖奶的天职,又是她的生命源泉。祖奶虽历经劫难,见惯生生死死,尝遍人生沧桑,但仍屹立不倒,数次站在死亡边缘,她都被接生的强烈愿望给拉回现实:

我踩着凳子,将绳子悬在房梁,挽了个活套,将头伸进去。绳子暖暖的,那是去另一个世界的通道。我很平静,没有哀伤,没有悲痛,只有与亲人会面的祈愿。就是那个时刻,我听到急促的脚步。与孟姓男人的脚步不同,我能辨出来。我在凳子上立定,把绳套从脖子上移开。我若去了,那些婴儿怎么办?那是天命,我不能违抗。我没再犹豫,扯掉绳子跳下地。来人进院,我已经准备妥当。确实,是请我接生的。

借助祖奶这个具有某种神性的人物,胡学文表达了对生命深沉的关怀,自始至终,作者都在用文字思考着“何以为生”的问题。只要还活着,就不能放弃,就绝不承认个人的不幸,就要积极面对。

面对记者的采访,胡学文说《有生》是一本教人“怎么生,如何活,如何走出人生困境”的书,“我写的是生和活,生是开端,活是过程。”胡学文将生与活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看待,这也是“有生”的内涵和思想所在。生是人的本能,活是人的本质,只有懂得了生之艰辛,才有人之坚韧。既然困境是人生的常态,那就告别那些浅薄的乐观,以更有韧性、更有质量的活着来为生存安魂。

编《有生》时,我刚休完产假返回工作岗位,刚经历了生产。看稿子时,胡学文老师描写的诸多生产场景让我动容落泪,有难产的,有顺产的,有踩地生的——现代医学上应该叫臀位生产,有死胎的,有大出血的。阅读这些场面,我格外感动,格外具有共情能力,好像又一次回到了自己生产时那个异常艰难的时刻。

生产是女性一生无法回避的苦难,即使在现代医学如此发达的今天,生产的疼痛仍然无法真正缓解,生产是女性必须亲历的,没有机器可以代你培育孩子,没有工具可以替你承受痛苦。女性对于生产的恐惧,绝不仅仅是对于疼痛本身的恐惧,当下你无法预知孩子的状况,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你会对从未经历过的事情,有一种心理上的强大的畏难情绪,你不知道自己能否咬牙挺过来。“每种状况都有相应的措施,比如闷地生,需要推拿、按摩、倒垂、拍背、接气等方法。比如产妇没有羊水或羊水不足,需要揉腹、调正、理顺,以减轻产妇的痛苦。”看到祖奶的叙述,感到非常遗憾,没能在生孩子前读到《有生》。

现当代文学史中,表现女性在生产生育上苦难的作品并不多,但胡学文以一个男性作家敏锐的、强大的同情心,理解女性的痛苦,强调女性的价值,让我们在当代文学史上看到了一个伟大的文学形象“祖奶”。祖奶碰到的每一个接生案例,都让我们近距离地看到了生命的苦难,原来“生”是如此不易,如此艰辛和危险,读《有生》,我们不仅理解了生命本身的困难、接生的困难,更理解了女性的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