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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节的生命隐喻 ——评凡一平《四季书》
来源:文艺报 | 李富庭  2021年08月06日09:36
关键词:《四季书》

壮族作家凡一平的长篇小说《四季书》发表于《作家》2021年第2期,小说讲述了共产党员韦正年传奇的一生。

韦正年的传奇始于1937年冬天。那一年,5岁的韦正年身患痢疾,已经奄奄一息,束手无策的家人只好将他抱到上岭村的岩洞中等死。因为当地传统观念认为,死在家里的晚辈不好投胎,还会折长辈的阳寿。但几天后,韦正年竟然神奇地好了起来,还获得了一种特殊的能力——能够在黑暗中看见东西,并且比别人看得更远。

《四季书》的故事时间跳跃幅度很大,以主人公韦正年为中心,通过插叙、补叙的形式将故事铺展开,但这并没有让故事变得破碎,反而获得了一种独特的叙述张力。这样的处理方式是巧妙的,如果按照固定的线性模式进行叙述,反而会显得枯燥乏味。作者将小说分为冬、夏、秋、春四个篇章,这四个篇章既相互独立、又相互勾连,共同建构了韦正年跌宕起伏的生命变奏曲。

小说的四个篇章以季节命名,既点出了故事发生的时间背景,又有深刻的隐喻味道。正如作者在小说中所写的:“如果人生分四季,四季是四个篇章或四个箩筐,那么他(韦正年)的人生,冬季写的是生命,装的是关于活着的故事。夏季写的是自由,装的是追求的梦想与现实。秋季写的是爱,装着爱人、亲人与自己的情感。那么春季的篇章写什么呢,春季的箩筐装着什么呢?死亡和骨骸。”凡一平像归纳同类项那样,将生命、自由、爱、死亡四个重大的人生命题,分别置于四个不同的季节、不同的“箩筐”里进行集中描绘,展现了作家强烈的结构意识,也让读者能更准确地把握故事的演进线索。

《四季书》给我们塑造了韦正年这个丰富饱满的艺术形象,他当过兵、当过地方干部,退休回到家乡后还发挥余热,带领侄儿们创办乡村企业。战场上,他是英勇无畏的战士,在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中,立下了赫赫战功;官场上,他是敢作敢为的党员干部,在“大跃进”时期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指出政策的问题,让一县百姓免于饥饿;商场上,他是光明磊落的企业家,因“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入狱8年,出狱后仍坚持还欠款。

韦正年的生活充满了艰辛与坎坷,他在冬季获得生命,在夏季获得自由与梦想,在秋季收获爱情,却总是在春季遭遇死亡或战争。这像是一个魔咒,无论韦正年收获多少,都会在万物萌发的春季被清零,“死神总是春天来敲门,像是固定不变准时拜访的客人或朋友”。1941年春天,上岭村110口人被日本人残忍屠杀;1952年春天,韦正年所在的志愿军38军伤亡6700人;1964年春天,第一任妻子何菊因患抑郁症,跳江自杀;1969年春天,第二任妻子郑雅琴患上产后风,不幸病逝……每一个春天,对韦正年来说,无疑都是最难熬、最残酷的季节,他不得不在春天一次又一次回忆关于死亡的事件,又不得不在春天一次又一次经历新的死亡。

尽管遭受了种种磨难,但在韦正年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始终昂扬向上的顽强生命力。他战胜了痢疾、躲过了日本人的屠杀,经历枪林弹雨却不曾受伤,想上吊自杀又因绳子断了没有成功。因为主张解散公共食堂、开放市场经济,被免去县长职务,连降三级,发回原籍当武装干事。但他并没有任何怨言。韦正年是乐观的、坚忍的,无论是仕途的不顺,还是生活上的苦难,都没有打垮他的意志。谈到这里,我们得回头看看作者在题记中引用的那句诗:“在我身上没有痛苦”。这句诗出自米沃什的《礼物》,我们不妨再结合诗歌的前后文来看看,“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个并不使人难为情/在我身上没有痛苦/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与帆影。”在诗行中,我们能够感受到一种平静的力量,不幸并非真的被忘记了,而是被消解掉了。同样,我们在韦正年身上也没有看到痛苦,他用共产党人的韧性与坚定的理想信念,消解了自己身上的痛苦,获得了内心的安宁,因而可以平静地应对一切。当然,韦正年面对苦难所表现出来的从容淡定,与他多年的军旅生涯也有着密切关联。正是战场上血与火的考验,锻造了他钢铁般的意志。

在《四季书》中,除了对生命、自由、爱、死亡四个人生命题的书写,还有第五个命题,即:出走与回归。1946年的夏天,韦正年离开了上岭村,开始追逐他的自由与梦想。这时的韦正年,也许并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但走出闭塞的大山,让他的人生获得了更多可能。但无论走得多远,他始终牵挂着自己的家乡、牵挂着上岭村。经历枪林弹雨、官场沉浮、商海跌宕之后,韦正年又回到了他日夜眷念的上岭村。他像一位将军那样,检阅着上岭村的一切,他探望村中老人,给他们发红包、和他们聊天,企图用自己身上最后一点热量温暖上岭村。当他预感到自己的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候,他又去到上岭村后山的岩洞。他曾在这个岩洞完成了与死神的第一次较量,80多年以后,他决定在这里回归大地。

韦正年的一生,贯穿了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新时期,也见证了21世纪前20年新时代的社会发展变化。尽管《四季书》对于各个历史时期的社会面貌着墨不多,但我们仍然能在小说中发现属于各个历史时期的时代烙印。在某种程度上,韦正年是一面镜子,通过他的人生历程,我们看到了时代变迁的轨迹,也看到了一个忠诚担当、拥有坚定理想信念的共产党干部形象。韦正年能够在黑暗中视物,眼睛能够比别人看得更远,这一特异功能固然具有魔幻色彩,但也有丰富的象征意味。能够在黑暗中视物、行走,是因为心中有光;能够比别人看得更远,是因为胸怀远大理想。

站在建党百年这个时间节点,来审视韦正年这一艺术形象,可以看出韦正年其实是万千优秀共产党员的化身。100年前的共产党人,不正是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的吗?韦正年的成长也与共产党员陈明仓有关,他将陈明仓视为自己的“革命领路人”。正是在陈明仓的鼓励下,韦正年报名参军,成为了国民党军队中的一枚“棋子兵”。在青树坪战役中,为了让解放军顺利突围、减少伤亡,作为国民党师部文书的韦正年,在传递文件时篡改了长官的手令,并带领一个连的战士向解放军投诚。经过组织考察后,他如愿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此后,韦正年一直以严格的组织纪律要求自己,无论是当军队干部,还是转业当地方父母官,他都保持着刚正不阿的姿态,从来不以权谋私。但上岭村的人以及他的父母,对此都非常难以理解。因为当上一方父母官的韦正年,并没有让家中的生活发生太大的改变,他的哥哥一直是农民。在困难的时候,他的4个弟弟妹妹甚至饿死了,为此韦正年的父母一直心怀怨言。

纵观整部小说,令人稍感遗憾的是有关韦正年的“革命领路人”陈明仓的叙述过于简单。韦正年离开上岭村后,拿着先生樊正庭的信,投奔到陈明仓家中。陈明仓当时是国民政府柳州行政监督区税务局局长,而14岁的韦正年仅凭借对他的一些举动和言语的观察,就判断陈明仓是共产党柳州工委的重要人物,或许有些武断。接下来,小说很快又跳到了3年后,陈明仓希望韦正年参军当“棋子兵”,打入国民党军队内部,并且举荐他任国民党师部文书。但到了部队后,陈明仓这条线索就不见了,他作为韦正年“革命领路人”的身份明显被弱化了。而在青树坪战斗中,韦正年篡改文书、率部投诚的行为,也完全是出于自己的一腔热血和冲动,而非来自共产党组织或陈明仓的指点。在小说里,韦正年固然是聪慧的,但任何一个英雄的成长都需要一个过程,淡化了这个过程,将“投诚事件”的发生简单归结为某种偶然性,无论是从历史逻辑还是事理逻辑来说,都是值得仔细商榷的。

尽管有一些遗憾,但凡一平的长篇小说《四季书》仍然不失为一部优秀的作品,一部充满隐喻的时间之书、生命之书。季节的轮转,为小说铺设了充满诡谲的自然背景;时代的变迁,为小说铺设了风云变幻的社会背景。故事的主人公韦正年,正是在这两种艺术底色下,完成了生命的出走与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