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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伟章长篇小说《谁在敲门》:万物复苏的声音
来源:文艺报 | 黄德海  2021年08月06日08:52

《谁在敲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后记里,罗伟章表示,写再长的小说他也不列提纲。那么,就凭心中模模糊糊的轮廓,一个细节接着一个细节推衍出整个世界?这本小说的确从“敲门”这个细节开始:“有时候,敲门声是人的脸,也是人的心,哪种人敲出哪种声音,就跟哪种人会说出哪种梦话一样。”然后,一个人物跟着另一个人物,一件事拉拽着另一件事,如同潺潺的小溪渐渐汇成了汹涌的江河,一本50多万字的小说,就这样轰然而至。

大概是因为《谁在敲门》这个名字,读小说的时候,脑子里会不时生出疑问,究竟是谁在敲门?开始敲门的是小弟,他带父亲到大姐家,一家人准备为父亲过生日。家人慢慢聚在一起,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跟父亲交流着,热热闹闹、喧喧腾腾,看起来是熙熙攘攘的日子。可不知为什么,这热闹里却含着一丝悲音,让人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即将衰败。显而易见是父亲,濒临失控的身体和子女面前的唯诺,把衰老表现得淋漓尽致。孙辈出现,子女们不禁意识到,“父亲老了,我们也在老的路上”。或许生活就是这样,“一代挤着一代。一代人是另一代人的收割机”。

读着读着你会感觉到,父亲的衰老和代际的更替并非这悲音的全部,还有什么更广大深远的东西在暗中倾圮,某种崩塌的细微预兆已经显现。仿佛一大片森林,虽然遮天蔽日,郁郁葱葱,可远处那为树木提供活水的泉眼已经枯竭,落地的种子也不会再长出新的大树,因而眼前的勃勃生机也就并不值得骄傲。如果不怕言重,差不多可以断定,在小说开始不久,我们就已经隐约听到了庞大命运的敲门之声。

这命运是属人的,因为每个人都在有朽的行列之中;这命运却也并不只属于人,还属于生养人们的那片叫做乡村的广袤土地;进而言之,则更属于那土地上接近崩溃的礼俗(nomos)。那广袤的土地曾经无比繁盛,置身其中的人们生生不息。而今,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土地空旷起来,蛛网结在了原本人来人往的山路上。人大量减少的后果,是原先牵丝攀藤的礼俗缺少了互相支撑的力量,往往这里一个漏洞、那里一处缺口,到最后,几乎要靠惯性和老一辈的要挟来维持这将倾的大厦。因儿媳不孝,父亲要去住岩洞,“表明后人把他的心伤透了,同时也是宣示后人的不孝,要丢后人的脸”。

更让人担忧的是,这靠惯性维持的礼俗大厦,在或不在这土地上的人们多数都不再认同,甚至弃之如敝履,更甚者则完全走到了反面。二哥二嫂的绝情,侄子和他朋友们的放逸,外甥女和她命运相似者的一意孤行,暗地的抗拒,明面的反抗,形形色色的置若罔闻,哪里是一朝一夕之功。长此以往,那广袤的土地会不会越来越空旷,凭靠要挟保全的礼俗还会剩下些什么?而这,或者早已经成为了事实,这是不是时代发出的急迫敲门之声?

或许我把问题说得太过严重了,那片广袤的土地并非全然处于荒废之中,当然也不全是无奈和无助,起码这土地上的礼俗还没有丧失殆尽,甚至某些礼俗因被排斥显示出该被改变的一面。复杂的乡村礼俗是在土地与人长期的共生关系中生成的,当然也就不免携带着这风土特有的贫穷、困苦和残酷。即如乡村的吃请风气,虽然已经因为送不起人情出了人命,可再怎样三令五申仍旧屡禁不止,那原因,是“我去吃了别人的酒,我不摆酒,送出的礼金就收不回来。另一方面,人家吃了我的酒,人家摆酒我不去,那才真没脸”。面上是人情,内里是算计,骨子里是穷困,这正是礼俗难以一朝而变的原因。

略微让人感到欣慰的是,对礼俗,不只是接受或不接受,更为复杂的思考也在进行中。父亲生病之后,小弟问“我”:“三哥,我们这里的有些风俗,是不是因为穷才有的?……人死在外面,就进不得堂屋,其实就是不要病人在医院住久了,遇到病情稍微重些,就抬回家等死;多少人得病,干脆不去医院,挺过去是命大,挺不过去就死了,而那些病,很可能治一治就好了。”这问题一时把“我”问住,或者正是因为认同而难以回答。直到父亲去世,看到父亲因输液而肿胀的手,“我”才意识到,治疗过程中父亲受尽了折磨,“身体和痛苦,其实是同一个词。为保住父亲的身体,让他经历了那么多痛苦。我很可能彻底误解了乡间对病人的态度,他们不去医院,去了,也不紧住,很难说不是一种通达和担待”。不必去争论两种思路的对错,只要有人意识到每一个具体中存在的问题和潜在的合理性,礼俗就有了更新的可能,而我们就将听到来自理解的敲门声。

理解来自反思,这让我们不得不注意到小说的叙述者,也就是“我”许春明。在书中,“我”几乎是个在现实和人情社会中完全无用的人,临事而惧,多思善感,帮不上家人的忙,无法在复杂情况下协助别人做出决断,家乡那段泥泞不堪的土路也没办法找到资助来硬化。一贯强硬的大姐夫明白他的懦弱,求他办事的人也慢慢发现了他的无用,何况他还要矜持地守护属于自己的寂寞,渐渐地,他就成了一个既值得炫耀又无法依仗的人。他呢,也知道自己只是个心软的滥好人,“我就是狠不下心,砰的一声把门关死。在我这里,门不只是门,还是态度,一个陌生人从门外过,我也要等那陌生人走过之后,才把门轻轻关上,生怕关出响声,对人家不礼貌”。

不过,有用无用要看在哪个层面观察。人站立需要的地方很小,可如果把立足处之外的地面全部挖去,人还能够行走吗?许春明的无用表现在现实层面,一旦进入精神层面,他对乡村和城市生活的双重熟悉,他脆弱敏感的性格,他善于观察的眼睛,就都变得极其有用。借助他的眼睛,我们才看到了那片土地的衰败命运,才听到时代转折的萧瑟之声;也是借助他的眼睛,我们才能理解比我们愿意理解得更广大的人们,才能意识到乡村礼俗的崩坏以及重新理解它的必要性。更加不能忽视的是,因为这双眼睛,我们能够看到,以往“礼失而求诸野”的文化循环已经发生巨大变化,乡村和乡村的礼俗,必须在与城市的相摩相荡中生出新的风姿。世界上已经极少完全封闭的乡村,如小说里的年轻人,几乎已经个个跟城市有关了。他们的精神世界,必然要经过城市和城市精神的洗礼。听,城市的敲门声响得多么清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到了如此之多的敲门声,《谁在敲门》的细节密密实实,事与事之间的关系千头万绪,却又因为用笔的坚决和果断而显得疏朗自如。父亲生日的急管繁弦、治疗的劳而无功、丧礼的变怪百出、乡村扶贫的万般曲折、城市打工的委曲求全、结尾的曲终人散,竟无端让人想起《红楼梦》来。这想法来得没有缘由,《谁在敲门》里面的说话声,绝不像《红楼梦》那样字正腔圆,相反,罗伟章有意在人物的声口上使用了方言,仔细一点儿,几乎能在叙事语言里听到方言的调子:“再不顺眼的,见多了,就顺了。比如我刚跟大姐夫从张大超那里回来时,觉得弟媳见老了,大哥的白头发也多了,坐上几分钟,就觉得没那么老,也没那么多。对盛军也一样。燕子跟盛军站在一堆儿,开始左右觉得一朵鲜花插错了地方,后来发现也没恁严重。”

非要拿《红楼梦》做比方的话,《谁在敲门》大概可以称为“乡土红楼”吧?如果是这样,是不是可以说,《谁在敲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承接了某种传统?或者索性不要这比方,我们在这本书里看到,那些远离故乡的人们兜转回来,原本熟悉的礼俗之类都已变得生疏。自觉或不自觉,他们要在这生疏中发现那些合理的,也尝试着如何再一次置身其中,把自己的游历所得带回故土。只有这样,乡土才不会变成一个干枯的概念,人也不必回到家乡反而成了客人。与此同时,家乡合理的那一部分,也在兜转的过程中进入了城市,荣枯不定的时代也就因此有了丰富的可能。如果是这样,是不是说,我们将会听到传统的敲门之声——那万物复苏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