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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往救赎之前”——何向阳诗歌阅读札记
来源:《小说评论》 | 耿占春  2021年08月04日09:09
关键词:何向阳 诗歌

青年时代何向阳是一个理想型的人文学者,她的气质略带一些英雄色彩,这些都曾洋溢在她的著述中。向阳从事理论与批评,也写下多部散文,那些激扬文字散发出对无以名状的崇高精神的神往。然而似乎与之迥异的是,向阳晚近诗歌话语呈现出另一种颇为不同的音调:她的诗是源自内心的低语,在这些低语的两端,是沉默着的幽暗时刻。

作为一个批评家,向阳自然了解自新批评以来关于反讽、诡论等现代诗的修辞术,然而她的诗却呈现出一种我行我素的风格,对她来说,诗有如一种源自内心的低语,她在《低语》中说到:

我越来越喜欢

微小的事物[1]

这低语声对熟悉向阳文章风格的人不免会有些陌生,诗人的目光从理论批评的“崇高”视野下移至“微小的事物”。随着进入充满纷争的世界,那些无用的或无以名之的事物,会愈来愈被人所忽视,而对向阳来说,长期以理论概念与批评范畴抽象地论述,最终并没有遮蔽一个可感知的世界,“湖水上的晨曦/船浆划过的/涟漪/蜻蜓点水的微澜”[2],自从雨雪霏霏的诗经世界以来,对微末之物的注目就成为一个美学传统,诗歌有如对万物存在情态的颂扬。如向阳所说,注视那些微小的事物,激起的是心底“不为人知的/汹涌的/波浪”[3]。她以轻轻呼吸的节奏,极其缓慢地低音言说,以似乎过多的停顿切分了语句,也给沉默留下了话语空间。她说:

我越来越接近

幽暗的事物[4]

不再是那些闪耀着光辉的东西,而是“旧城墙斑驳的皱纹/沉思于暮色中的/古寺”[5],幽暗之物不是处所光线不足,而是不足于吸引人们变得浑浊了的目光,和变得狭隘的时间意识。无论是旧城墙还是古寺,都属于时间过去的遗存,是一种剩余物,“幽暗”是因其不处在现在时,幽暗是因为无用或人们并不挂心。但幽暗之物引起诗人的瞩目:“手背上香炷的灼伤/尘灰缓慢地下降……”[6]这是一些更为个人化的事物印记,带着日常生活的痕迹。

她似乎是在倾诉也有如自言自语,“我越来越热爱/软弱”[7],微小的、幽暗的也是软弱的,或许因为生命也是柔弱的,“胡同口独坐的老人/偎在母亲怀中/熟睡的孩童”[8],生命中更为软弱的时刻有时有目共睹,也时常不为人所见,它们也属于幽暗之物,“晾台上洗旧的床单/拐角处佝偻的背影/一只无力的手上/扶着的/吊瓶”[9],这些物事,旧床单、佝偻无助的背影和疾病的意象,都是诗人在晚近一些年里所亲历而令人倍感软弱的体验。在一些年间,向阳像每个普通人一样,在自身的病痛中经历着发生在亲人身上的生老病死,也呵护着新生命的成长,所以她坦承地说:

我沉缅于

正在消逝的一切[10]

在诗人眼里,那些微小、幽暗、软弱的事物也就是“正在消逝的一切”,万物终究都只是一次暂停,在飘逝的途中,“一枚离开树枝的/银杏叶/子夜撞钟回荡的/声响/铁轨义无返顾/去向的/远方/曾经自由无羁的原野/成片的土地/被翻盖成了/楼房”[11],所有存在之物都是正在消逝之物的暂短停留,因而诗人把注视留给了微末之物。而诗人的言说方式,似乎也保留着更多的暂停或停顿,以便让沉默与呼吸的节奏进入诗句。

诗人说,“我如此羞怯地/想着/那些细枝末节”[12],那些在暂停中改变了方向、错失了的瞬间,对诗人来说,都像是一种未曾表达的爱之话语,它们“仍然堵着/我的喉咙”[13],并终结于一种无声的悲剧:“一颗泪珠砸向/尘世”[14]。因此,作为一种抵抗,一种反向的力量,《低语》中出现了微末幽暗之物“高亢”的声音——

我越来越倾心

一粒种子破土的冲动

一滴雨倒立着

回到天上

一声啼哭

划破夜空

群山缄默 排列成行[15]

诗人沉思低语中的不只是微末之物,而是弱小之物的生命意志,当她颂扬“一粒种子破土的冲动”,一滴雨“回到天上”的逆行,婴孩划破夜空的“一声啼哭”,在消逝的事物中,诗人揭示出一种相反方向的运动与变化,种籽、雨水、婴孩意象都意味着重新进入新的生命循环。生命、事物与时间,似乎存在着一种轮回与可逆性,万物遵循线性流逝只是一个表象,而生命的另一种运动方式让直线悄然弯曲为时间的循环或可逆性。

这是她的另一种“自我之歌”,诗人知道自己在“喃喃低语中/我越来越与那些/人们忽略的/事物/相像”[16]。对诗人而言,万物之歌即是自我之歌。同样出于对微小、幽暗之物的称颂,诗人给予路上飘过的“微尘”以光线,“你是不是注意过/从乡村到城镇/再到都市中/沉浮的/命运”[17],在诗人看来,那些沾上了微尘的事物也更真实,微尘不只是薄的轻的细土,微尘是难以觉察的细土、空气和光的融和,“你是不是使用过/被称为俗语、俚语、乡音的/带有故里烟火的/语言”[18],方言也就是“土话”,带着亲切气息的“微尘”,携带着个人沉浮不定的命运,在方言区之外漂泊无依,“你是不是在意过/藏在那些挣扎、生计/艰辛的汗水与泪珠中/悲苦的/精神”[19],如此频繁地断句与停顿,让言说不再雄辩,不再论述,让言说符合微小之物的存在方式。微尘是一切弱小者的存在,在这个“变得嘈杂、拥挤”的世界里,不占据空间沉浮不定的“微尘”有如生命的一个隐喻。

在这个时代,诗人选择的价值词语似乎都与大趋势相向而行,在一派趾高气扬中她钟情于“低语”,注视着微小、幽暗和软弱的事物;在推崇快速、高速、提速的时代,她注重的是“缓慢”。在向阳的诗中,与微末之物和消逝中的事物一样,“缓慢”体现着一种美学价值。她在《缓慢》一诗写到一种生活情境:一个人招呼另一个人,等一等,慢一点。“等一等/我喜欢这种/迟疑”[20],在低声读出这些诗句的时候,可以感知到如此频繁地断句,就是一种“迟疑”,一种缓慢,向阳写到:因为“一阵风并不/追逐/另一阵风/它只是稍加/驻足/在此停顿”[21],不跟风,不媚笑,“我喜欢这种/傲慢/一张笑脸并不跟从另一张/笑脸/保持热情/同时亦维护/冷静/淡泊的面孔……”[22]缓慢是为着一种守护,为着尊严的维护,缓慢从美学状态过渡到伦理生活,在看似轻描淡写的时刻,其字里行间表达了从弱势或幽暗位置发出的抵抗,正如消逝中的事物从线性转向循环。

或许向阳的每一首诗都不是那么复杂多义,但她的每一首诗之间都交相呼应,相互投射自身的语境。对“缓慢”的赞颂回归到诗本身:“等一等/我喜欢这种轻盈/一种声音并不/顺从/另外一种/它只用/低语/向着内心/俯身下去/屏息聆听/婴儿一般的/呓语轻言”[23]。这里有话语风格的自觉,也有向阳的诗学意识,“缓慢”中的迟疑、耐心与抗拒,亦蕴含着生活的伦理原则。当世界要求着归顺的时刻,一种声音并不顺从另一种声音。这也是诗歌的话语伦理:它只用“低语”向内心俯身倾听,那生命深处天真的语言。而诗歌的顺从一定既是美学的又是伦理的,诗人只尊重一种顺从,一种听命于自然法则的天命般的从善如流的《顺从》:“顺从于水/顺从它从高到低的/走势/它的谦卑/顺从于它陡峭处的/沉默与不动声色/顺从于它的厚德/清明澄澈/顺从于水/顺从/它的平静坦荡/柔弱/顺从于它的宁馨/呼吸”[24],除此之外,诗人几乎在将她所认可的价值词汇都赋予了水之德:自由不羁,忍耐淡泊,温软韧性,以至于丰沛与智慧,“顺从它潮汐的/节律/顺从它的吐纳/秩序/宇宙的/某种神秘/引力/顺从它经过的/滩涂 高山/平原 谷底/顺从那些/坎坷/沟壑/和歧途/或把歧途视作/另一种大道/并在大道上/弹剑/高歌”[25],水或大河顺从的美德逐步上升至形而上的层面,“它对远的渴望”,对永恒与无限的“信”,水是“出处与来路”的象征,水被视为“液体的黄金”,和“缓慢地点燃”的内在火焰。水或大河的顺从发生了“不可阻挡”的转义,从“隐忍”“从容”“大度”到“至真的欢乐”,从水的“恩宠”与“静美”到它的“无畏和慈悲”[26]。

“缓慢”与“顺从”,似乎是那些“微小的”、“幽暗的”、“软弱的事物”所采取的姿态,正是这些事物汇成了巨大的存在洪流,变得“无畏和慈悲”。这首献给水的颂歌,其间隐含着五大元素围绕着“顺从”的洪流发出的共鸣与和声,展现出水之“道”,水之“美”与水之“德”。水的顺从是服膺于宇宙大道与节律,顺从水是顺从于一种宇宙秩序。对诗人来说,她所抒写的那些微小、幽暗、软弱、缓慢、顺从的事物与现象,最终都汇入存在的洪流。而诗人所抒写的并非单纯是微末之物,它们在诗人心中汇聚成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

在向阳偏爱的事物清单里,有一些基本元素或事物的核心,贯通着其它一切存在物,如水,土,火,气,以及它们诸多的变形方式。事物是纷繁、杂乱的多,元素是一和统一,影响着事物的秩序,标示着事物的来路与归程。就像浩浩汤汤的“水”和随风沉浮的“微尘”,诗人赋予“风”以宇宙论式的元素意义。她在《长风》的开端发问道:

你从哪里来

告诉我你经过的雪峰

它的名字

还有拥抱我时

你携带的寒冷

出自哪方湖泊的冰凌[27]

在向阳的诗中,事物不是孤立的存在,尤其是作为元素的事物。风携带着一切其它事物,风是许多事物的会通,它可以携带着火,也能够携带着出自湖泊冰凌的寒冷,犹如元素是事物泛灵论式的存在。在多年以前,向阳“自巴颜喀拉”从黄河源一路走过,所以诗人的这些述说包含着经验与记忆,“你的来路我一一走过/但我已不记得/雪峰与湖泊的/姓名”[28],一切事物终归于其匿名状态,复归于万物一体的混沌圆融。这首长诗讲述着一与多,统一的宇宙之道和万物的分殊,随着吹拂万物的长风,一种几乎具有泛灵论意义的风,诗人在“长风”中抒发着再次遍览或深入世界的愿望。

这是一系列无需回答而自身圆满的存在之问:“你的咆哮里/是哪场雨前的雷电”,“是哪座高原/任你驰骋而过/哪些弯腰俯身的灌木/接受你粗砺的抚摸”[29]?虽然诗人一再地吁请“告诉我”,但她其实并不需要任何一种回答,存在之问自身拥有自足的意义:“你席卷而来的呼啸里/裹挟的草木/跳荡的音符……/是谁的呼号/是哪一代歌王/站在山岗上高歌”[30]?诗人在此展现的,正是元素无远弗届的存在,元素贯通人与物、生与死的存在情态,或者说,存在之问是给予存在洪流的另一种颂扬。

诗歌中的“长风”有如不知疲倦的行者,我们亦可以将其视为诗人早年旅行者的一个化身,“让我看到你的风尘与灰烬/你途经的圣殿[31]”,当诗人一再祈求说,“告诉我/那个背着行囊走路的人/他来自哪里/在哪一条岔道/他重又变得孤单”[32],这些话语投射着诗人早年“自巴颜喀拉”行走记忆的踪迹,而行走是对事物的运转和变化的体验,也是万物与内心状态汇聚的时刻。如向阳的另一首诗中所说:“谁面对苍茫/只微微一笑……行走过多少山峦/如今群山行走在我/胸膛里”(《谁》)[33],一切外物,在经验与记忆中终将转化为自我内部的世界。

无远弗届的“长风”仿佛亲临亲历了人间的一切,它成为诗人心目中理想生活形态的象征。“告诉我/谁人葬礼上的一声长叹/与谁人怀中婴儿的呼吸/奇迹般接通/长风”[34]。长风有如一种非人格化的自我,近似某种泛神论的存在,它对一切事物而言均在现场,“你见识过大地的干涸/风土的养成/你目睹过的果实最美的成熟/出自哪方土地/告诉我/在哪片天空下/爱语在耳边/丝丝缕缕/像小小的火苗/灵魂的颤栗”,[35]“长风”有如元素“气”的赞美诗,而就经验层面而言,这也是一个行者的生涯,一个行者非自我中心化的传记经验,它深入一切事物与事件的现场,感知和见证,那些被忽略的微小之物。

唯有借助长风或“气”的踪影,才能遍览人间沧桑聚变和无数匿名个人的悲欢,“你的行踪之上/那些纷至沓来的故事/没有结局的开始/那升上高空的/是谁将手中的焰火点燃/告诉我/那些拔地而起的城市/闪着什么样的光泽/那些安谧的乡村/旧衣上的寂静/告诉我/那些决绝的背影/掷地的话语/溅起的泥泞……”[36]长风似乎是一种灵媒,它历经和知晓一切,它携带和汇聚一切,犹如“水”和“微尘”的象征功能,诗人渴望知悉“寒夜里这碗粥的来历/小米、大米、玉米、薏米/它们生长的地域和年份”[37],“谁将它们收获/谁将它们熬制/又是谁将它们种植”[38],诗人询问着人世间的一切,“那手捧鲜花的少女的羞涩”,“那被婴儿吮吸时为母的温存”,“那执火穿越黑暗的人”[39]。

诗人书写着长风“漫长的履历”,最后长风逐渐与飘逝的故乡融为一个声音,长风“开始的地方/那里曾草木葳蕤/气血丰盈/正像时代的故乡/张着怀抱/却一直后退”[40],成为我们“再也回不去的地方”,然而“今夜/它的跳动/是如何紧紧地/贴着我的/胸膛”。正如“水”和“微尘”之歌,《长风》是万物和元素之歌,也是自我之歌。长风犹如自然元素汇聚成的存在洪流的阵阵回声,与之同时,长风亦是诗人心中长存的浩然之气的回荡。在诗人心中,心中的吹过的“长风”犹如与万物的一次《重逢》:

我如何能够

细数出

事物的精微

低俯的草

长风中的楝树

诵经的灵魂的

美[41]

“我如何能够/说出真相/或者与之接近”[42],而诗人所说事物的“真相”,其语义更为广阔,它更深刻地指向万事万物的真实存在,除了不为人瞩目的“地心的热/旧瓦上的云”[43],还有事物的存在价值,“一粒沙一颗星子/在我胸中所占的/比重”[44],诗人渴望与万物重逢,有如重逢是一种因缘或因果。“雪莲的重蕊/婴儿的熟睡/青袍上的暗影/冰下的/水”[45],渴望描绘出万物,是诗人最古老的职责,她渴望描画出“隐遁的翅膀/看不见的飞行/犹如说出/自由的/空、无”[46],有如说出万物的“由来、面目/繁复与轻浮”[47],最终诗人将这种渴望指向写作,“我如何能够/在放下笔的时候/写出永恒”[48],有如骑手静候那匹马,静听它“前来的蹄声”,诗人说出她的抱负与担忧,“我已写了那么多”,或许也走过了“歧途或陌路”,又如何能错过最终的“重逢”——

一个我骑在马上

与纸上的我

再度重逢[49]

一种似乎是从瞩目于“微小的”、“幽暗的”、“软弱的”事物开始的写作,通过“水”(大河)与“长风”元素论的转义,向阳青年时代道义上的英雄情结转化为写作上的雄心,这雄心比一切志向都更加难以实现,而又是每个有抱负的诗人都梦想写出的,即写出万事万物。这是十九世纪以来诗人梦想的,世界最终落脚在一本书中,也是那个世纪最有想象力的思想家所渴望写出的“宇宙”。

与微小之物的存在方式有关,与贯穿万物的元素有关,向阳的诗歌话语中,总是闪烁着生活世界的匿名性,这是事物和事件的匿名性,也是行为主体的匿名性。以疑问方式出现的主体,“谁”,仅在诗集《锦瑟》中,把《谁》作为题目的,就有许多篇,而且有意安排在每小辑的正中或小辑结束。

这个疑问代词“谁”表明生活中大多数存在是匿名的,生活世界拥有一种广阔的匿名性,它是向阳诗歌中存在之问的另一种表达。“是谁于静夜里喊上一嗓”,“是谁寂寞地站在崖上”(《北地》);“而在家乡的边上/谁归来后/又悄悄地/离开”(《疑问》);“有谁知道/是否还有庙宇遗失在/那个渡口/罕有人迹的道路”(《刹那》);“湖水涌动/微澜的低音/谁在聆听”(《纸上》);“那个低徊地吟诗地少年/在落雨的江边/他是谁”(《歌者》)。微小之物不仅是弱小的,也是更充盈丰沛的世界,而诗人感到她不可能时时处处在场,不可能对一切事物、一切人、一切命运在场,而她渴望着一种超越自身有限性的普遍在场。事实上,诗人正是通过对一切事物的在场,对生活与事物的匿名性描述,获得了与万事万物的共在。对诗人来说,还有什么比与万物共在更具诱惑的事情?

“谁”这一匿名主体也同时表明,生活是充满悬疑的,诗人寻找,不知道他是谁,或不知道他在何方。“我为谁一天天地等/盲人一样举着灯”(《心疼》);“为谁/为哪一个人/我会交出这颗不屈的/灵魂”(《红尘》);“谁在哭/为这文字/未曾出口”(《究竟》)。在这些疑问的时刻,“谁”是一个匿名的“你”。在一些诗歌中,即使在面对“你”的时候,诗人也会询问相似的问题:“你是谁?”或者“你就是他吗”。事实上,这个“谁”意味着不确定性,也意味着未完成性,“谁”这一匿名主体同自我意识一样,处在永恒的生成状态。

“谁”也是一种非人格的存在,一种理想意义的价值词汇。“谁”根本就不是一种实存,而是一种更高的召唤,一种驱力和引力。在几首都是以“谁”命题的诗篇里,诗人这样写道:“迎面的风啊/谁是和你一起飞翔的候鸟”,“谁的手/扶着火焰”,“谁/捧起神龛/从漫步到奔跑”(《谁》);“谁揭掉了我们心上的/悲戚/变愁苦为欢喜”(《谁》);“谁从神殿上/下来/递给我呼吸”(《谁》);“谁高过我们的头顶/谁的头上顶着绝望”(《谁》)。由此看来,这个“谁”一定是不在场的,是空缺的,她-他是超验之物;但这个更高的存在,就在诗人的心中,这种呼唤,也正是诗人内心的声音。因而,这个匿名的称谓,有时也指向诗人自身,指向一种自我期待,或对自我未完成性的理解。

如果说生活世界的匿名性,基于一种经验性的感受,从而成为寻求、疑问、追寻的依据,表现在向阳诗歌中的轮回和时间的可逆性,则是一种对可能性的想象。诗人将这一体验命名为某种《忠贞》:

远行的那人

随便捡了块岩石

歇歇脚

他不知道这岩石已经等了

几千年……[50]

事物的因果超出了个体生命时间,一种遥远的因果有如纯粹的偶然性,就像长时段事物的轮回发生在我们的知觉经验之外:赶路人“歇歇脚就继续赶路”了,岩石“目睹暮色中/远行的那人/黑色的衣衫/在风中舞”,“这时的岩石不知道/几千年后/它会被搬去做纪念碑/碑下是远行人/坚硬的/头颅”。而时间的可逆性又似乎颠覆了万物的因果。

时间的可逆性经常出现在诗人的想象中,《对面》写道:

如果逆着时光走

会不会有另一场

重逢

一滴水

回到江河

天上[51]

与对线性时间和消逝的事物的歌吟不同,可逆性的想象带来了某种欢乐的情绪,“如果逆着时光/会不会有另一些/话语/温暖/胸膛”[52],“如果逆着时光/桂树长回童年/模样”[53],时间的可逆性想象揭示了生活的诸多可能性,与事物的匿名性一样,可逆性的想象表达了世界的非确定性和未完成性,包含着对善好生活的构想。时间的可逆性意味着,人能够赋予生活的当下一个起点,一个开端,一个重启的时刻。在此意义上,诗人将可逆性想象视为永远存在着的开端,生命永远在重新开始的意志。可逆性的构想旨在偏离陈旧的生活轨道,把空间的广袤与时间的无限纳入生活的意志。《逆行》一诗写道:

星空下

跋涉的人

一直与这个世界

逆行

她从不顺从

她一直在选择中选择

所有选择中

独钟情陌生

是的 陌生

就像我们

从不相识

就像 不被你看重的

我的天赋

爱情[54]

陌生并非仅指向陌生人,而更多的是我们自身中的“谁”,“陌生”或陌生性既指向他人的未知部分,也指自我的非确定性部分,一种未完成的自我与命运,这个匿名的未完成的、生成中的主体更值得珍爱。在向阳的诗歌里,一些基本主题在回旋,就像元素在她诗歌话语中的美学功能一样,因此她的许多核心词汇有着广阔的语义光谱,如“微小”、““软弱”到无远弗届的力量,从“隐忍”到“至真的欢乐”,从“缓慢”到“傲慢”,从“顺从”到“逆行”,相反的物性或属性被组织进同一个语义的辩证结构。在人世逆行的时刻是顺从于自然秩序,如顺从水之德,逆行或“从不顺从”的是“这个世界”忽略“天赋和爱情”的法则。

向阳诗歌的主题相互缠绕着,每一首诗都将独特的光——即一种语义学的效果——投射在其它诗篇上,她在逆行或世界的可逆性中,又复归于陌生,复归于万物的匿名、无名,复归于微末之物的广袤与无限。

《锦瑟》最基本的主题是爱,大多数诗篇都是对爱的沉思或低语式的倾诉。而爱,在诗人这里,从来都不是一种单纯的快乐,而是承受痛苦。诗人为此饱受折磨,却又感觉到自己并不了解它:“此刻深夜/我对人生的/奥秘/并不全然/了解/比如/血与钙/骨密度/爱或/苦”(《此刻》)。在诗人这里,爱的奥秘与万物存在的奥秘一致,爱的话语也与万物存在的语言一致,在《暮色》中诗人说:“我想要说给/你的话/并不比这/一树桃花/更多/然而/你在听吗”,将爱置于降临的“暮色”里,将爱置于阴影之中,“你在看吗/暮色之中/你是否仍会/为她/转身/看这一树/期待/如何坦然/从容地/沉入/黑暗”,在诗人眼中,万物之存在是生命自身的语言。

向阳的诗歌话语多是身怀生活之爱的主体抒写,但也有一些例外的时刻,《锦瑟》最后一首《谁》采用了主体内部的对话关系,把情感的抒写转换为一种戏剧性的描述。在这首同样命名为《谁》的诗里,没有了主体情感的直抒胸臆,情感的表达变成内在自我的戏剧性对话:“谁住在/我心里/一住就是/这么多/年”[55],心上人已经变成了诗人的内部客体,一个“顽固的房客”,诗人甚至已经“忘了”他的面容。“我”于是敲门询问,门内的应答也是一个疑问:“谁”。“这/正是我的/所问/你是谁/不交房租/还时时/让我/心/如刀绞”[56],向阳诗歌的断句带有特殊的抒情气质,带着迟疑、伤痛和疑问。“我”与“房客”的对话与沉默始终隔着紧闭的门,“藏在我的/心房/你/以何为生”[57],“我以爱为生/感谢你让我/寄住/请允许/我/住下去”[58]。“房客”是他者的自我化,也就是说,某种失去的外部客体会转化为主体(自我)的内部客体,并转化为主体的一部分,但仍然会让主体感受到一种永久的丧失,感受到一种忧郁乃至心如刀绞。

对向阳来说,爱从不是单一主题,爱、写作、生命和物之世界在诗人的修辞里,常常被融聚在一起,在看似显白的话语中透出多义性。《不够》写道:“时间、词汇、纸张”都不够写出“你给我的/那种/感受”[59],当爱的话语开始出现时,它转向了一个微物的世界,转向“我还未写出”和“我还不能写出”的万物构成的世界,就像万物是一份获得救赎之物的清单,写出万物是一项允诺,一种必须偿还的债务;她深感“我还没有足够的笔力”写出爱。一切都“不够”,诗人的紧迫感,正是“来自心底的/呼喊/在前往救赎之前”。爱与写作,都关乎一种“永生”的渴望,“在前往救赎之前/必须攒够/起飞的/脚力”(《永生》)[60]

就这样,写作上“足够的笔力”与救赎之前“起飞的脚力”融合在一起,正是源于写作,源于语言,源于对生活的爱,诗人否定了死神的真实性。在以戏剧性对话方式写下的《神示》中,诗人说:“我一笔一划地/写下神/却被告知/要将它删去”,更具讽刺性的对话开始了——

“删掉神

但可以保留死神”

“死神可以赦免?”

“他们相信死,

但不相信神!”[61]

诗人提笔在一片惘然若失中“删掉神”,她反复涂改,最后“连死神也一同删去”,因为死神,“这是我最不信的/一个”[62]。在向阳的抒情诗中,这是一首体现了特殊心智而富于幽默感的诗篇。这首诗源自一种写作的世俗启迪,却的确有如“神示”。

对诗人来说,心与物、爱与永生,正如词与物,写作与生命,是无法分开的具有连续性的体验。在《给我》一诗中,诗人在对万物的眷恋中表达了生活之爱:“给我一只苹果/让我摸摸上面的霜/给我一杯水/让我品尝它来自于哪条江河”,对事物的爱总是投射为写作的爱:“给我雨滴/给我闪电/给我一页白纸/让我写尽人世间的悲欢”[63],她也不会忘记爱的转义和本义:“给我一条路/让我找到你所在的房屋”。《淬火》抒写的是爱的历程,也是写作的体验,诗中的“她”仍然是主体的一种分化式的表达,“我看见她小心地/把手伸入/矿井/……还要更深的土层/触到硬的矿脉……我看见她/小心地敲击/矿石……我看见她捡起一块……幽闭的灵魂苍老/睡意朦胧/我看见她手的温度/将矿石唤醒”[64],诗中的“她”是爱的主体亦是写作主体,一位锻造和冶炼语言的诗人,诗人唤醒古老的爱,也唤醒沉睡的词语,在诗章即将结束的地方,诗人说,“而我最想看见的/是她如何/将火种/从地心取出/以一种洗礼的仪式/完成淬火/再将亘古的疼痛/揳成纸上的/一枚枚/铆钉”[65],对向阳而言,这是爱的书写,也是对书写的热爱。一切都将重逢。

人必须“在前往救赎之前”与万物“重逢”或看到《诞生》:经受爱与苦,受孕、诞生与“爱的疼痛”。向阳说:

我更爱一首诗

还未写出的部分

犹如深爱

那站在人群中一直沉默的诗人。(《局部》)[66]

正如生命、爱、自我的未完成性,人群中“沉默的诗人”再次成为生成性的一个象征,一首诗“未写出的部分”,有如人群中一个洞悉自身未完成性的个人,她永远对自身存在着生成性的因而也是“陌生”的因素,诗人将更深刻的爱给予了语言与生命中未完成的和生成着的部分。

 

注释

[1][2][3][4][5][6][7][8][9][10][11][12][13][14][15][16]何向阳:《低语》,见《锦瑟》,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9月版,第56页、56页、56页、56页、56页、56页、56页、56-57页、57页、57页、57页、57页、58页、58页、58页、58页。

[17][18][19]何向阳:《微尘》,见《锦瑟》,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9月版,第63页、63页、63页。

[20][21][22][23]何向阳:《缓慢》,见《锦瑟》,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9月版,第99页、99页、100页、100-101页。

[24][25][26]何向阳:《顺从》,见《锦瑟》,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9月版,第116页、117页、119页。

[27][28][29][30][31][32][34][35][36][37][38][39][40]何向阳:《长风》,见《锦瑟》,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9月版,第122页、122页、122页、122-123页、123页、123页、124页、125页、126页、126页、126页、127页。

[33][55][56][57][58]何向阳:《谁》,见《锦瑟》,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9月版,第30页、102页、102-103页、103页、104页。

[41][42][43][44][45][46][47][48][49]何向阳:《重逢》,见《锦瑟》,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9月版,第120页、120页、120页、120页、120页、121页、121页、121页、121页。

[50]何向阳:《忠贞》,见《锦瑟》,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9月版,第13页。

[51][52][53]何向阳:《对面》,见《锦瑟》,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9月版,第22页、22页、23页。

[54]何向阳:《逆行》,见《锦瑟》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9月版,第86页。

[59]何向阳:《不够》,见《锦瑟》,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9月版,第109页。

[60]何向阳:《永生》,见《锦瑟》,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9月版,第28页。

[61][62]何向阳:《神示》,见《锦瑟》,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9月版,第156页、156-157页。

[63]何向阳《给我》,见《锦瑟》,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9月版,第97页。

[64][65]何向阳:《淬火》,见《锦瑟》,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9月版,第134-135页、135页。

[66]何向阳:《局部》,见《锦瑟》,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9月版,第15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