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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鲁平小说:凡俗故事的传奇书写
来源:《长城》 | 袁恒雷  2021年07月30日08:53

对夏鲁平小说的关注是近年来的事,主要是他发在《人民文学》《民族文学》《花城》《作家》等一些杂志的小说佳作引起我的注意。最近他的中篇《老人味》在《长城》杂志上发表,更是激起我的阅读兴趣。

线索人物的及时呼应

俄罗斯作家契诃夫在谈到细节对剧本创作时的一种观念,即:“如果在第一幕里边出现一把枪的话,那么在第三幕枪一定要响。”这种重视细节、设置悬念无疑也非常适用于小说创作,我们中国的相关文论称之为“草蛇灰线,伏行千里”。夏鲁平小说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他非常善于设置伏笔,小说开篇的人与物绝非平白无故出现,他必然在小说中间、最迟在文末呈现给读者,而且出现的时机、必要性天衣无缝,可以说不出现不足以达到小说的深化与成功。

首先看《老人味》。这篇小说若提到线索人物的话,当属主人公王家夫的女儿海霞了。在小说的绝大多数空间里,海霞只出现在王家夫的电话里,小说中的海霞任性妄为,在父亲王家夫重组家庭、遭遇婚骗、急需用钱时,她总是想方设法逃避。这固然是由于父亲王家夫在照顾生病母亲时有所疏漏,但读者读来却感到这是家教缺失导致的责任感欠缺。海霞头上照耀着在大学读书的光环,毕业后又被父亲安排到银行工作,虚荣心得到片刻满足后,对父亲依然是冷暴力。可以说,小说大部分笔墨塑造的海霞形象属于逆子、不孝、刻薄寒凉的人物。正是由于海霞这个具有倒逼逆向推力的存在,使得被家庭伦理方面困扰的主人公王家夫的生活处于被动,而且在相当长时间内无力改变。困扰的来源是他想为保姆素英的儿子买婚房,却又无法付诸行动。在这一事件中,海霞担起了一个不光彩却又不可或缺的角色——适时地制造矛盾。

当保姆素英发现了王家夫不可告人的秘密时,海霞又适时地出现了——这次不是出现在电话里,而是回到家中,出现在男女主角跟前。当她看到父亲出现急症状况,也跟着着急慌乱起来,这说明她对父亲埋怨归埋怨,良心并未泯灭。从对海霞这个人物角色分析来看,她在小说中是个非常重要的线索人物,虽然这条线索忽明忽暗,甚至相当长时间不出场——也没必要甚至不可能出场,但她最后的出现又是多么地及时和必要,因为,她不出现,男女主角的冲突无法化解,她的及时出现,使得父亲王家夫的心结也彻底了了——女儿是他在世的唯一至亲,素英固然对他很好,可是女儿是他生命的延续,是他活下去的根本动力。所以,在最后的时刻,女儿的敲门声既有水到渠成的天然感,又有点意料之外的神来之笔。

夏鲁平的另一篇小说《雾岚的声音》,驼背老汉更是一个典型的线索人物。这篇小说相对于《老人味》的篇幅来说似乎只有三分之一,是个短篇。如果让老汉像海霞一样说出来就出来的话,必然会冲淡主人公的戏份。但作者只让老汉在开头“我”因为不敢在雾气中翻阅山冈进村,把车恰巧停到了老汉家时,出现一次,并给了两句对白,直到小说末尾,“我”在父亲与继母的老屋留宿,半夜时分,老汉又一次出现,但这条线索还不能被证实,直至文末,当“我”去老汉那取车离开时,老汉的身份才真切地显现出来,他最后的那句话无疑成了点睛之笔:“等我们定下日子,告诉你一声,你不忙,那天一定过来啊!我们都老了,没有多少亲戚!”可以说,夏鲁平在处理线索人物上很有自己的心得,虽说这是小说家最基本的“标配”,但让我们称道的依然是做到“情理之中”与“意料之外”。

留守老人的人文关怀

在夏鲁平的一系列小说中,几乎每篇都会写到留守老人——即便有的老人生活在城市,可是没了老伴,子女又不在身边,和农村的留守老人无异。在我看来,这固然体现作者心境所带来的创作视角的跟进,同时也切实体现了作家的社会责任感。身为有着乡村生活经历的小说家,他对城乡日新月异的喜人变化固然印象深刻,但他对当下生活的老人群体更有着悲天悯人的关怀。

在《老人味》中,主人公王家夫早年在保险公司叱咤风云,可职场得意的代价是中年痛失老伴——这是他深爱的老伴,在失去老伴的相当长时间内痛苦迷惘,甚至相信不会再有人可以替代老伴,直至素英的出现,一切都跟从前不同了。素英对他来说,是完美的化身,“现在他每天都有了说话的伴儿,有了与人相守的快乐。素英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她除了做饭,打扫卫生,还把王家夫多年不穿的衣服该洗的洗,该扔的扔,每天都忙忙碌碌,干得热火朝天。日子就这样按部就班地向前推进,这对于一个上岁数人来说是个多么大的福分,不可多得。”读到这里,莫说一个七十多岁老人对这个保姆感觉如何,单是对读者,这保姆简直是所有男人梦寐以求的贤妻良母化身。夏鲁平所描述的保姆素英形象无疑集聚了中国传统家庭女子美德,因此独居多年的王家夫从家政公司领回素英的时候,心里充满了诗意就不难理解,“天空蓝得一点杂质都没有,对于退休十几年七十多岁老人来说,有点忘乎所以喜不胜收了。他与素英牵起手,像老夫少妻那样行走在鲜花盛开的林荫道上,哆哆嗦嗦地畅谈着诗意盎然的废话……”有了这样的情绪在里面,当素英遇到难处时,王家夫无疑会想方设法从女儿处要回自己的存折,准备对素英有所“表示”,但事情又节外生枝了——素英在跳广场舞时认识了“小白脸”,俩人表现出一点暧昧,这对王家夫来说无法忍受,素英最终选择了不辞而别。素英的离开,让王家夫像丢魂了似的。他开始了寻找,而且踏破铁鞋无觅处地找到了素英。在王家夫心中,没有比跟素英在一起生活更值得珍惜的事儿了。

再看《雾岚的声音》中的故事。首先,继母香兰来到“我”家总有一定的神秘性,她早年去外地打工,一走许多年,村里人以为她不会回来了,可晚年时回到了村里,并且和“我”父亲幸福地结合了。可这种幸福,“我”和兄弟姐妹们并不接受,以至于与父亲的新家庭产生了隔阂,多少年不愿意回去,包括房子翻新等等。于是,小说中“我”的父亲与继母就成了留守老人。可是“我”又加以判断,正是由于继母香兰的到来,这个家才称其为家,父亲的晚年才得以幸福地度过。按照小说的描述,“很多年以后我想,父亲跟继母香兰在一起,也算是他一个正确的选择,在他病倒在炕上的日子里,继母香兰没有像我们想象得那样绝尘而去,而是毫无嫌弃地留下来,整天为我父亲喂水喂饭,洗脸洗身子,接屎接尿。父亲所有的吃喝拉撒全都由她一人打理。我想这件事情要是放在我们姊妹身上,很难承受,我们都有自己的家和事,不可能厮守在我父亲身边。我还想,自从她跟我父亲走到一起,便显示了一个见过世面女人应有的长处,她从没因为鸡毛蒜皮小事红过脸,更没有无事生非吵吵闹闹。这一点不同于我母亲,我记忆中的家里从前所有不愉快,都来自母亲的斤斤计较。在她咽气的头两天,还用最后一丝力气,对我父亲怨气横生。”于是,《雾岚的声音》中继母香兰的角色和《老人味》中素英的角色显示出了一致性,她们早年都具有传奇的背景,继母香兰的传奇不再赘述。素英是个靠做家政保姆度日的单亲母亲,可是她背后的故事极为传奇,也正是由于小说后半部分她的故事的出现,才让前半部分的凡俗事件迅速摁下了快车键,情节更加跌宕起伏起来——素英早年是一家大公司的出纳,给老板金鑫当秘书,兼做地下情人。但她不愿意长期过这样的生活,一直与命运进行着顽强的抗争。而继母香兰离村多年,谁也不知道她这么多年的具体生活是怎样的,却突然在晚年和“我”父亲生活在一起,虽说《老人味》中的女儿海霞和《雾岚的声音》的“我”,在相当长时间之内不赞成父母的黄昏恋,可当看到晚年的父母在重新组合家庭以后的幸福时,小说便具有了一定意义上的社会批判乃至警醒的意味——无论是城里还是农村的老人,特别是那些失去老伴的,他们的晚年更加孤独,更需要回归家庭的温暖,如果子孙不能陪伴在身边,他们的择偶问题确实应该引起重视,尤其是当他们已经有了合适对象的时候,祝福成全何其重要。

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适时运用

魔幻现实主义最初肇始于20世纪的一种绘画,这种绘画用现实主义的精确来描绘物体,但是却悖论般地表现出一种由于对时空因素进行迥然不同的并置所致的奇异的效果。比如,在皓日当空的正午有一盏亮着的街灯。众所周知,魔幻现实主义在世界文坛的大行其道发源于拉丁美洲文学,魔幻现实主义在拉美文学的成功运用,使得这一本来几乎可以说是文学空白的地区,产生了犹如“文学爆炸”般的繁荣景象,产生了马尔克斯、阿斯图里亚斯等一批享誉世界文坛的大师级作家和经典作品。尤其是马尔克斯和他的《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等佳作影响深远。

在夏鲁平小说当中,魔幻现实主义不是其主要创作手法,但他适时的运用却让小说起到了异彩纷呈的效果,甚至有深化主题的妙用。在《老人味》的结尾部分,主人公王家夫进入幻觉时的状态时,有这样一段描写:“王家夫看着眼前手足无措的海霞,愣怔地看着,眼前渐渐陷入一片模糊——他坠入无边的黑暗,一个无我无他万世皆空的世界。当年老伴儿去世时,也是这个样子,带着诸多如愿与不如愿,化作一缕尘烟,归于泥土,把一切悲伤和痛苦留给了他和女儿。在这无边的黑暗里,父亲出现了,父亲从云层里露出一张清晰的脸,脸上每条褶皱里都灌满了沙土,原来他在天上还干着力气活儿。那苦命的父亲慢慢地走到他跟前,牵住他的手,他就跟父亲钻进一个带铁轨的车厢底下,父亲露出谦卑的表情说:‘想不到你当了那么大的官,那究竟是多大的官?你现在平安着陆,爹的心放下了。你今天给爹带什么好吃的,不会像你娘只给我塞两个窝窝头一个咸菜疙瘩吧……’父亲手伸过来了,而他却两手空空。”这种情境的设置显然是自然而然的。这种基于现实生活的描写所产生的魔幻,使小说得到了进一步完满的发展,或者说是“尘埃落定”式的了结。

夏鲁平在小说创作上已耕耘多年,他始终扎根于现实的土壤,默默而又坚实地走好每一步。也许《老人味》只是他创作的一个新起步,他还在不停地思考,不停地写,有着很大的创作潜力,对他的未来我们会有所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