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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1年第7期|徐刚:人狗之间(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21年第7期 | 徐刚  2021年07月16日07:49

人狗之间

生命中的第一声惨叫

我生下三个月,父亲即因病去世,丢下了母亲、两个姐姐,还有我和一只大黃狗。母亲告诉我,儿时扶墙学走路,大黄狗便亦步亦趋,跟在我旁边。如我摔倒,正好倒在它毛茸茸的背上。这样的事情已没有记忆,我唯一记得的是它的离世。在萧瑟寒冷的腊月,一个下午,母亲在纺纱,让我关上门并插上门闩。门外有堂哥呼叫我家的狗,他们似乎捉到了大黄狗,我觉得惊讶,母亲示意我不要开门,然后是宅门口沟边大杨树下传来的一声惨叫,母亲哭了,没有出声,只是眼泪不断地落到纺车边上。我听见了大黄狗的惨叫声,它是在呼救吗?晚饭时传来了烧狗肉的香味,母亲特意叮嘱我,“不要开门。”少顷便有拍门声:“弟弟,开门!”“不开。”“趁热,吃狗肉。”“不吃!”我大声地说,“你还我大黄狗!”

这是我生命中听到的第一声惨叫。其实有的惨剧在我出生不久便发生了:父亲的壮年早逝。当父亲病危时示意要看看我,母亲抱着正在熟睡的我,让父亲看,父亲看见了,双眼也永久地闭上了。那时,母亲及叔、伯、婶婶和姐姐已经哭声震天,我却还在梦乡里浑然不觉。在小小幼儿时,大黄狗的死却留下了模糊的、梦幻一般的、挥之不去的印象。我在北大中文系做工农兵学员第一年的寒假,回家过年时,与母亲闲聊,言及大黄狗事,母亲惊讶地说:“你怎么能记得呢?那时你才三四岁。”母亲告诉我,父亲喜欢狗,大黄狗与家里人、宅上的叔伯亲人都很亲。父亲去世后,它守护在灵床边,出殡时它一直跟着,并在父亲的坟地上呜呜哭叫。母亲视大黄狗为父亲的遗物,还能帮着照看我,珍贵何比?那又为什么要吃它呢?“过年想吃肉,没钱买,大家都穷,便来和我商量,把黄狗吃了如何?”母亲未及回应,堂哥就动手了,更何况我们家孤儿寡母,宅上亲人多有关照,母亲说,虽然心里极不情愿,不让他们吃又说不出口。这大黄狗便一命呜呼了。母亲洒泪以祭。这也成为颤抖在我生命中的第一声惨叫,隐隐约约地留在了记忆中,而在潜意识里,我一直在寻找大黄狗,以及母亲教给我的对某种诱惑的态度:“关门!”

又见大黄狗

1962年夏,我在读高中时应征入伍,没有去新兵连,直接分到了南京军区某部英雄连三排八班,做步枪手。后东南沿海形势缓和,部队又开拔至江苏溧阳种地瓜和水稻。我们班驻东王庙公社四家边生产队,住在一个仓库里。进驻当天是一个下午,天很热,生产队长在仓库场院迎接我们时,一只大黄狗突然飞奔而至,尾巴高翘,“呜呜”声不断,它不知道村子里为什么来了那么多陌生人,肩上还背着枪,便来来回回地走着,嗅我们的枪托。队长见状喝斥一声:“回去!”它不情愿地走了,却走得很慢且夹着尾巴。队长说,这是条好狗,不咬人,熟悉了就是朋友了。

次日早起晨练刺杀,上刺刀,喊杀声,惊动了大黄狗,它匆匆赶来看着一排明晃晃的剌刀,听着杀声阵阵,一边狂吠一边后退了几步,目不转睛地盯着晨光下闪亮的刺刀,又怕又急,转身叫来了它的主人,生产队长摸了一下狗脑袋说:“大黄,那都是我们的朋友兵哥哥。”“大黃”这个名字使我觉得亲切,后来当我叫着“大黄!大黄”时,它会看我一眼,却依旧保持着警惕——与我保持着大约十步左右的安全距离,但不再狂吠乱叫了。在班里,我岁数最小,又有爱狗情结,大黄和我渐渐走近了。我还专门写信给母亲报告大黄狗的事,细数了它的特点:一身金毛,唯头部有小块白毛,是母狗,体态略胖,腿长等。母亲托三哥回信说:“和我们家的狗极像,或许是转世的,你要善待它。”狗狗不仅嗅觉灵敏,感觉也如此不可思议:它会捕捉你的每个眼神,友善或者相反;它能听懂你的话,赞美还是诅咒。据说,狗狗来到人间之前,狗妈妈对还在肚子里的狗宝宝有嘱咐:“你听得懂人话,但你万勿开口说话。”说狗有三四岁小孩的智商,谬也!如何类比人与狗的智商和情商,非我所能。但我说它有足够多的智商和情商,那是因为狗的思维范围、关心的事物是固定而有限的。它把所有的智商和情商专注于对主人、对自己友爱者及自己后代的情感(假如是母狗),并为此而付出全部忠诚。它不会钻营,不会贪腐,不会诬告,不会拍马屁,不会喜新厌旧。总之,不会有任何非分之想。它就在这个特定的范围内思维、活动,如大黄,先巡视生产队长的家,然后再看我们练兵、生产。吃饭的时候,大黄俨然是班中一员,它会叼来自己的狗食盆放在我旁边,然后蹲下,等着我与它分而食之。如是改善伙食吃肉,那是大黃最高兴的时刻,我把碗里的两块红烧肉分给他一块,加上米饭汤汁,风卷残云瞬间吃完,舔得一干二净,然后把狗食盆叼走。除了和我分享美味之外,从不讨要乞怜。

“徐刚,你有卫兵了?”

我和黄狗的关系日渐亲近,训练时它在一旁看着,翻地瓜秧时在我后面跟着,插秧时在田埂路上趴着。夜间紧急集合急行军,穿过田间小道十多里地后,到达连部,黄狗一路紧随。邓连长点名完毕就地休息,大黄坐在我旁边,连长走过来说笑话:“徐刚,你有卫兵了?”我连忙起身,立正敬礼:“报告连长,这是老乡家的狗,跟我们好,一路跟着到了连部。”班里的战友起哄:“它就跟徐刚好!”大黄感觉到了什么,又往我身边靠近了一点。连长说:“它有点紧张。”我答道:“是的,它能听懂人话,它知道你是官我是兵!”话音落地,笑声冲天。不苟言笑的连长也笑了,他让我稍息、坐下,又拍拍大黄的脑袋,大黄引颈受领。连长在讲话时说到军民关系,强调说,“这里的老百姓好养狗,军民关系中就多了军人和狗的关系,你对狗凶,你欺负狗,你以为人凌驾于狗之上,狗也不会跟你友好,天天冲着你叫,你能安生吗?这里还有个安全的问题。记住,狗能像跟徐刚一样好,狗也会咬人!”大黄一定听明白了连长的训话,急行军回到驻地时,它一直在前边带路,尾巴翘起晃动着,洋洋自得。

1962年秋末,江苏溧阳的气温突降,我得了感冒躺在生产队仓库的稻草铺上。大黄一看集合的队伍中没有我,急匆匆赶来顶开库房门,在我身边转了几个来回,我对它说,“大黄,你自己玩吧,哥哥不舒服,我想睡觉了。”狗子听罢扭头出门,叫来了生产队长,摸摸我的额头,烫手!倒上开水,要我多喝水。这时班长带着连队的卫生员也到了,打针吃药后便睡过去了。醒来已是中午,大黄正在我脚跟卧着。见我醒了,又出门,半个时辰后回来,队长老婆手里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条,里面卧两个鸡蛋。唯有这一次,我让大黄把它的狗食盆叼来,它拒不从命,还“呜呜”有声,像是在说“你趁热多吃点,就能起来了”。

我和狗子逛县城

这一年的岁末,部队要转移去南浔古镇,我心里唯一放不下的是大黄。转移前的准备工作已经开始,访贫问苦、军民联欢,等等。少不了和乡亲们话别,近一年的朝夕共处,都有些舍不得。小姑娘扣子家只有娘儿俩,插秧和割稻全是我们班帮的忙。扣子娘拉着班长的手不放,一边落泪一边问:“啥时候再回来呢?”班长说:“还不走哪,听听群众对部队的意见。”“啥意见?不走就没意见。”十七岁的扣子正在里屋做刺绣,“那是扣子的嫁妆吧?”班长开玩笑说。扣子害羞,轻声说:“不是的嘛。”大黄却到里屋把她请出来了,请出来一张红扑扑的脸颊,一朵含羞待放的花,眼角却挂着晶亮的泪珠。班长问她何事伤心?扣子说:“舍不得你们走。”扣子早年丧父,母女俩相依为命,扣子娘总把我们当小孩看。我们稍不小心,她娘儿俩就会给我们洗衣服,缝缝补补。夏天中午,我们训练或生产回来,扣子家总有一大锅凉好的绿豆汤等着我们。

部队开拔前,公社、大队组织了几次军民联欢,狗狗很高兴,因为有肉吃,每次都跟着坐在我旁边。以致连里多了一个字谜:“八班有几个兵?”“十个兵。”“错!”“一个班长、一个副班长,八个兵。”“错,班长也是兵。”准确答案:“十个兵,一条狗!”

班长开了个班会,议了一下扣子出嫁送点什么礼物,议决:班长、副班长各出两元钱,战士出一元,大黄狗也算一个,钱由我出,共十三元钱。谁去县城置办?算是出公差一天的假,这好事儿谁都想去。班长说:“徐刚去,大黄肯定会跟着,你拉紧狗绳,不能让它闯祸,也不能弄丢了。注意群众纪律。”这样,我和大黄就有了一次长途旅行,因为狗子不能坐公交车,到了东王庙后就一直沿公路往县城走,大黄带路我押后,到了县城我和狗肚子都饿了,在一个烧饼铺买了四个烧饼,一碗馄饨,便吃将起来。路人纷纷侧目,还有的问:“这是警犬吗?”“不,是军犬。”我和大黄各吃两个烧饼,便穿街过巷找到一家布店。我和店主商量有姑娘结婚置什么礼品为宜时,一不留神,牵狗的绳子竟然滑落,大黄自个儿去逛街了。我不放心,便连呼“大黄”,它迅即奔驰而至。我在布店挑了两套大红牡丹被面,两对鸳鸯枕套,问价钱,共十二元。尚余一元,又买了些红头绳、红发卡、小镜子之类的杂物,开完发票才发现大黄又溜之乎也。便叫唤它,少顷奔来,身后还多了一只公狗。县城里人多狗多,异性相吸,狗亦如此。回到四家边赶上吃晚饭,班长看过礼品、发票,问狗子怎么样?我说:“正常,买东西的时候它出去遛了一圈,回来时跟着一只公狗。”“是不是临时找的相好?”班长问。

离愁

离别的日子到了。腊月二十六大清早,打谷场上挤满了生产队村民,大娘们一人提个竹篮子,装满了鸡蛋、花生、白馒头,我们整装列队到达时,锣鼓声响起,红绸飘舞,村里专门请来了一支文艺小分队,表演半小时。小歌剧“军民鱼水情”,写的是驻防的一个班的兵、一家母女,及一只狗的故事。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生产队长特意让现编的小戏。演者动心,听者动情,落泪纷纷,座中泣下谁最多?扣子是也。大黄也盯着戏台,又看看我,台上台下,它有点糊凃了。于是话别,扣子娘一声声叮咛:天冷了,要多加衣服。又特别指着我说:“最不放心徐刚,年纪太小,衣服也洗不干净,可怎么办?”班里有人起哄:“好办!给大娘留下来!”大娘笑呵呵地说:“我倒乐意,部队缺个兵还了得?”狗子似乎听懂了又蹦又跳,闹得欢。出发的军号响起,我们走了,带着欢笑、泪水和各种好吃的走了。送行的老乡陆续散去,紧随我们的只有大黄。

大黄也有疑虑,不时抬头用眼睛望着我,这情况不同以往,一个营的部队在东王庙集合后,营长骑马训话时,我让大黄蹲在路边,作隐蔽状,然后出发。一连断后,三排八班又在最后。其实我早在四家边就跟狗子说了,我们要离开,走很远的路,不再回来。大黄知道了,但它不相信,在狗的内心世界里,它的爱是永远的,它被爱的一切是不变的,“兵哥哥怎么会留下我不管呢?”眼看走了十多里地,大黄一路相随,全无离去之意。班长跟我说,“你到路边待一会儿陪大黄说说话,告诉它不能再走了。”我出列,坐在路边的一棵老槐树下,大黄挨着我蹲下,大眼睛机灵地转动着:“你不走了吗?我们回去吗?”我抚摸着大黄的头,告诉它:“我还得走,你已经送我们那么远了,队长在找你哪。”它扭头看了一眼,又往我身边靠了靠,那是狗狗的肢体语言:“我不走,我得跟着你。”我给它馒头吃,它用嘴叼着给我吃。我把包里的四个白馒头、米糕、花生、鸡蛋等分成两份,一份留给狗狗,一份再放到我的军用背包里。我告诉大黄:“我要走了,掉队太多了,我会挨批。”我站起来,狗也站了起来,“呜呜”连声,黄豆大的泪珠涌了出来。我抱着大黄的头,又让它坐下。狠狠心挥手,狗狗大叫不已,转身间,告别大黄,三步一回头,大黄始终目送我远去,不时呜咽几声。直到我泪眼蒙眬地回头时,狗狗的影子渐渐模糊,走了走了走远了。

大黄的故事有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局:近一年后,我接到生产队长的信,大黄生了一窝小狗,共六只,三男三女,极可爱,扣子娘抱走一只时,大黄又舔又闻舍不得,但不知道狗爸爸是谁?信上又说:“逗大黄时,一说徐刚来了,大黄便奔至打谷场,云云。”

狗遛我

家里突然多了一只狗。

2006年我举家搬往通州张家湾皇木厂,一个农村简易别墅区,两层小楼一个小院。某日,我外出回家,进院门,忽然有一只毛茸茸的小狗颠颠而至。原来是几天前太太和女儿逛狗市,有卖小狗的,刚满月,名叫糖果,百元一只。女儿喜欢,于是家里又添一口,成了四口之家。给它上户口时改名小乖。小乖长得很快,狗大十八变,变得我们都惊讶了:细长腰身,一色棕黄短毛,四条长腿。走路像走马步,直行,作奔行状,村子里狗狗多,它一概无视。因是母狗,公狗们群起追嗅,小乖扭头大吠并露出牙齿,公狗们便落荒。其时院外有荒地,有麻雀大群落在玉米秸秆堆上,小乖如脱兔一样飞追,麻雀一哄而散,小乖得意而返。人不能改变狗,狗却能改变人,因为养狗,你必须得遛狗,因为遛狗,我不再能光坐着看书写字,便重新开始走路。开始多少有点不自觉,说是我遛狗,其实是狗遛我。遛狗时发现,小乖似乎有点特别,其行走状态已可见一斑。一般的狗走路能直行,需从小训练,小乖却是天生的。另,它除了喜欢轰麻雀外,还爱在路边柴火堆旁又嗅又闻,无所得,便离去。行不及百步又返回,我和太太眼看它扒开柴堆,叼出一只老鼠,丢在路上,老鼠以为有了生路,便溜,溜不及几步,小乖一个箭歩用前爪按住:“不许动!”再用嘴叼起,扔于路,再抓。如是往复,直到老鼠一命呜呼。夫人连忙大声喊话:“小乖,不能吃!”小乖显然对老鼠肉不感兴趣,昂首、翘尾,继续巡视在田野上。

……

(全文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1年第7期)

创作谈

我与狗狗

徐 刚

我有狗缘,或者从小与狗相伴故,或者从内心里认为,狗是生命之一种,狗是最忠实的朋友,只要你放下人是万物之灵的身段,蹲下身子和它说真心话,夸它的毛色是如何漂亮,眼睛是如何美丽,其赤胆忠心为人所不及等等。狗狗能听懂你的话,感受到你的善意,并以善相报,摇着尾巴向你表示感谢。狗狗还有一种天赋:对心机不善者,不可交往者,它疾恶如仇,便狂吠,见必狂吠。我还和关在铁笼里的藏骜聊天,聊北方的冰雪草原,我问它从北国到南方习惯吗?我说你的神勇是天生的吗?它从狂躁而平复而卧倒,努力从笼子里靠近我,伸出一只爪子让我抚摸。从生命的意义而言,我和狗狗及一条虫子是平等的,都是生命的广大和美丽之一员。利奥波德所倡导的大地的完整性,亦即大地的完整集合,其最精妙处是把伦理推向大地的边界。他要求我们把大地上的一切事物,均纳入伦理的范畴中,狗狗其一也,人谓之大地伦理学。

(徐刚,崇明岛世代农人之后,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诗人,作家。著有《抒情诗100首》《徐刚九行抒情诗》《徐刚诗选》。散文《小草》《荒门》《大地书》以及自然文学《伐木者,醒来》《中国风沙线》《绿色宣言》《长江传》《地球传》《大森林》。曾获首届中国新诗奖、郭沫若散文奖、首届徐迟报告文学奖、报告文学终身成就奖、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