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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仁顺《小野先生》:不能被遗忘的历史
来源:文艺报 | 胡嘉  2021年07月09日08:54
关键词:金仁顺

“70后”朝鲜族女作家金仁顺的小说创作,已在都市爱情、青春成长和民族性的主题领域凸显出较为明显的题材风格,而在近两年的小说中,她呈现出更为开阔的、对历史的回望视野。发表于《十月》2020年第2期的短篇小说《宥真》,讲述了“我”与韩国女诗人宥真的共情交往;刊载于《人民文学》2021年第2期的《小野先生》,讲述了“我”与日本友人小野先生于长春的一段交流和心事。由此两篇小说可见,金仁顺近些年与国际友人的友谊互鉴中,或增添了她于小说中对于“历史叙事”的新一种表达。

海登·怀特在《后现代历史叙事学》一书中认为:历史叙事也是按照“文学式”的修辞方式来编织而成,任何人都不可能重返或者复制历史现场;因此,对于历史,人们只能用修辞手法、通过个别事件来进行隐喻。《小野先生》是标准的短篇之作,全文共9825字,笔者用“历史叙事”的角度来细读小说,由此发现文本中所展现的地点和几段人物关系所透露出的深意。

小野先生本身“是大学历史学教授,近年来,很多精力放在东北亚近当代史的研究上。”小说开篇就明确小野先生的身份,立意明显,“历史”,尤其是“东北亚近当代史”的字眼,提醒了读者视角——我们将会面对一段让人无法回避的痛点,那就是日本对中国的侵略战争,尤其伪满洲时期对中国东北地区的加害。而“历史学教授”的身份,使小野先生呈现出较为客观而理性的人物特点,因此“我”也会是相对客观的陈述者。在对待侵华战争这件事情上,多年事实证明,日本对于在华所犯过错的理性认知是不够明晰和坦诚的,甚至在当下两国的交往中仍不时磕绊。所以我们需要客观而理性的来面对这段历史问题——这是金仁顺想要传递的讯息。

历史叙事如何进行修辞?第一种策略是海登·怀特从格林布拉特得到的启示:把历时性的文本变为共时性的文本,即摈弃原来的时间逻辑。共时性的文本更强调事件的隐喻,通过一个事件就能够将整段历史中的各种元素全部展现出来;也就是要把纵向的时间线索转化为平面的元素,文学能够完美地实现上述转换。

笔者理解的《小野先生》的共时性,是“我”和小野先生于长春的“一日游”,在这里,吉林长春的地理符号未被虚化,建筑都是真实存在,是非虚构的建构。“我”发愁长春没什么可看的,而小野先生说“长春是心灵幽深之地”,他不是普通的游客,他本就是怀着一颗沉重的心,来探寻历史的。写作开始从文化空间进入到历史空间,此文从写文化和建筑开始。他们在一天时间内共同看到和走到了很多“心灵幽深之地”:南湖、新民大街、伪满洲国的国务院和八大部建筑(地质学院、医科大学)、日本关东军司令的宅邸(松苑宾馆)、日本高官俱乐部(长春宾馆)、日本官员私人宅邸(杂志社)、伪满皇宫、“长春1939”餐厅等。旧建筑的历史,在与地质学院、医科大学等新建筑的对比中,相对冲淡,这是“我”和小野先生在战争结束70多年后的当下,已能够客观面对的历史现状。

“我”和小野先生在同游建筑的过程中,追忆出很多故事,故事间相互串联,很快就进入了历时性叙事,即进入小野先生父亲的叙述中。小野先生的父亲曾于1940年-1945年于长春关东军司令部服役的经历、小野先生的母亲离家出走的悲哀、小野先生父亲与战友的不期而遇和沉默、小野先生父亲的自绝。看似每个故事都很独立,实际上都有紧密联系,主线由共时性文本中的“我”和小野先生,转换到历时性文本上真正的主角老小野先生——小野先生的父亲,其实他才是小说中最关键的人物。通过老小野先生的被叙述,因此获得了有关日本占领东北、小野父子关系、小野父亲军人经历、失去爱人、不和战友联系、憎恶战争等全部信息。正是金仁顺用“以人为本进行叙事,以人物传记、故事来建构历史”的方法,让所有的历史事件在进入叙事之后都变成“扩展了的隐喻”。小说以深层次的历时叙述的方式,透露出老小野先生的痛苦和无奈,这是他无法正视的历史,所以他最终选择了自绝。

只有在精读小说的时候,才能从小野先生男性话语的背后,更进一步地体味出金仁顺对老小野先生深层的建构。美国一位女性新历史理论家朱迪斯·劳德·牛顿曾提出新历史主义的一种历史叙事的策略:“女性主义的新历史主义”,即用女性的眼光来构建历史。女性眼中的世界自然是不一样的,她们注重细节,时空也常出现变化。“女性对于生命的理解也异于男性,面对生老病死,男人更为脆弱,而女性却往往比较坚强……女性关于世界的想象与构建一定是有和平主义的、非权力的、非暴力的、情感色彩的、生活化的……”

金仁顺用独特的长春女性的眼光来构建出老日本兵与长春的历史伤痛,以及传递给小野先生的成长之殇。通过金仁顺的笔触,我们不仅可以关注到本国人民因战争所致的巨大伤害,而且也观望到,那场战争在侵略国度里的小人物身上,亦导致跌宕而绵长的痛楚。

小说的尾声,“我”和小野先生在“长春1939”餐馆用晚餐,金仁顺通过餐厅名称,顺势表达出一种“历史未被忘记”的态度。在“时光走廊”里,“我”和小野先生再次想到了小说实际的主人公——老小野先生,如出现在这条“时光走廊”里相遇会怎样?“他会装作不认识您!”“不认识”——也许代表了金仁顺让“我们”不忍直面、不要再相见、历史不要再重演的潜意识。历史不可能重来,发生的事情也无法再改变,惟有不忘过去,珍惜现在!

金仁顺的《小野先生》用近乎非虚构写作的朴实、真挚的语调,建构出同样受到侵华战争巨大伤害和影响的日本两代人,他们的心灵如何深受战争的扭曲和残害、如何不断地寻求解脱路径的小人物形象。金仁顺在文本中实现了“我”和小野先生于当代的共情,使文中的我们都直面那段不能被遗忘的历史,产生绝不能重蹈覆辙的深刻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