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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笑嫣《回家》:“我愿与你交换”
来源:文艺报 | 李壮  2021年07月09日08:53

文如其题,在最直观的意义上,苏笑嫣的《回家》讲的就是一个“回家”的故事:女主人公谭晴用尽力气离开小镇、离开了不幸的童年和原生家庭来到北京,最终在历经一系列悲剧性的挫折后,又被接回了故乡。对谭晴来说,回家的因由是意外的,回家的过程是曲折的,回家的结局却是必然的。更重要的是,“回家”的背后埋藏着“离家”这一体量巨大的前史;事实上,苏笑嫣这篇小说中最重要的戏份,都是围绕着“离家”展开的。作为一位出身低微、命运坎坷的女孩,谭晴的“离”与“回”,在苏笑嫣笔下完成了逻辑闭环,构成了一个死结、一个无法逃脱的莫比乌斯环——就主题而言,这似乎在一定程度上回应着五四时代经典的“离去/归来”主题和“娜拉走后怎样”之问;而从情节内容的材料选取层面看,小说也显示出较为鲜明的时代特征和经验敏感性。

谭晴的人生经历,汇集了一系列较为典型、近年来热度颇高的“话题点”“题材域”。谭晴的童年生活是“高开低走”的,这隐约同鲁迅在《呐喊·自序》里“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的看法有所呼应,而“低走”的缘由又扣上了近年来颇为流行的“国企改制下岗潮”书写。“低谷”里的谭晴,在家庭生活和校园生活两方面都进展不顺,“重组家庭”话题和“校园霸凌”话题随之进入了小说的观照视野。如果说高考时的一战成名意味着“个人奋斗神话”的一次小小兑现,那么来到北京的谭晴则要在货币和商品的逻辑里再次体验内心的冲击。于是,为了在全新的逻辑世界里重建自我认同、用“财富自由”赋予的自尊对冲掉童年记忆的耻感,谭晴选择去做代孕,这又是一个热度颇高的当下性社会话题。可与“代孕”相对照的,是闺蜜白冰通过爱情关系改变命运的尝试,这是“门不当户不对”的跨阶层爱情话题。小说的结局是,代孕一事以意外失败告终,精神崩溃的谭晴被接回了家乡,陪伴和护送她“回家”的,是谭晴一直无法原谅的母亲,以及她既爱且妒的闺蜜白冰——总体来看,这是一个较为典型的“失败青年”故事,而从那些并未全力展开、但已留足了线头和暗示的部分,我们也依然可以大致摸出“母女关系”和“女孩相互扶持”等内容线索的轮廓。尤其是后者,这条与挫折艰辛始终并行的线索,的确为这个原本悲伤的故事增添了不少暖意和亮色。

如果仅从情节内容上看,《回家》似乎是一部“话题转场”“依次上菜”的纯线性叙事作品。但实际上,作者的内在构思要比故事的表象更加深沉复杂。沉没在表层故事之下的,还有一重隐含的主题;正是这一隐含主题,提供了小说在情节和情感两方面的叙事动力。这一隐含主题便是“交换”。一方面是“处境的交换”,它发生在人与命运之间。谭晴从“小公主”变为弃儿、再从“拖油瓶”弃儿摇身变成金榜题名的宠儿,包括镜像般的“张思思家道中落”故事,无不显示出命运的不可捉摸。这是一种被动的交换。另一方面是“功能的交换”,它发生在自我与他人之间。小说里,谭晴的生父换成了继父、自己的角色从大学生换成了代孕女,这些都是人在特定意图下自主施动(主动选择)的结果、显示出个体摆脱当下生存困境的“努力”,这一系列“努力”深刻地改变了谭晴同身边人、同日常生活世界的原有关系。此外更重要的,还有“自我想象的交换”,最典型的就是谭晴在想象中,把自己“换”成了白冰。这样的“交换”几乎是无意识的,它发生在一个人的情感世界内部,涉及一个人与自我的相处困境、揭示出人物潜意识里对自身的巨大不认同。正是在此意义上,小说中的高潮一幕:谭晴在深夜里穿着白冰的衣服躺在浴缸里流产,给我留下了颇深的印象。这一场景富有象征性和阐释性,释放出颇强的情感冲击力。

当然,《回家》也存在着进一步完善的空间。例如,考虑到要同起落幅度巨大的情节相适配,小说的语言似乎可以更有弹性、更有表情一些。再如,小说的叙述视角在白冰和谭晴之间来回切换,此种切换有时稍显频繁和随意,这在客观上会对叙事自身的“稳定性”有所干扰。又如,小说涉及到许多值得关注的现实性社会话题,但文本对这些话题的吸纳似乎有些过多过密;我有时会想,如果适当减少“话题点”的数量,集中火力、就在几个点上深挖细作,效果会不会更好一些?不过,对于苏笑嫣这样一位年轻的“90后”作家来说,这样的商榷只是局部性、阶段性的;况且,某种意义上说,这些也是当下青年作家要共同面对、持续解决的问题。在此提出,亦不仅仅是就事论事,同样是为了与我诸多“同龄的同行们”共论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