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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与党的诞生——读郑欣的《百川东到海》
来源:《十月》 | 李云雷  2021年06月30日09:05
关键词:《红楼梦》

《红楼梦》诞生于200多年前,我们党诞生于100年前,《红楼梦》与我们党的诞生有什么关系?表面上看来似乎没有关系,但是在《百川东到海》中,郑欣却在二者之间建立了一种奇妙的联系。在小说中,作者以红楼梦的笔法讲述了民国初年一个大家族的覆灭,但是就在这个家族之中却出现了一个叛逆子弟,他是第一批共产主义研究小组的参加者,也是《共产党宣言》《资本论》的最早译者之一。小说由此打破了《红楼梦》与传统中国社会的盛衰循环,带领我们进入现代,也进入了新的时空,多年来引发无数人猜想的问题——贾宝玉的出路究竟在哪里,在传统社会和儒释道的思想框架中是无解的,但在新的时空和新的思想背景中,新的人物却走向了新的道路。

小说中的故事开始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在繁花似锦的北京城里,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孟敏之和表姐顾惠茗都待字闺中,分别与北洋军阀唐氏家族的两兄弟唐淳祐、唐淳袏订下了姻缘。正当这两对少年情侣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时,唐氏家族却平地风云,卷入一场政治旋涡,家族覆灭恰如大厦将倾,唐淳祐、唐淳袏两兄弟不得不踏上新的人生道路。波澜壮阔的历史帷幕徐徐拉开,每个人的命运都开始了不可捉摸的变故,唐淳祐长途跋涉进入黄浦军校,加入国民党,而唐淳袏则去山东青岛散发传单,领导工人运动,抗战时期他们共同参加了激烈的聊城保卫战,在大浪淘沙之中,唐淳袏参加的中国共产党成为艰苦岁月的中流砥柱,经过多年的斗争,终于迎来胜利的曙光,他们也开始了崭新的生活。

小说的开头便颇有红楼梦的韵味,“民国八年初冬昏黄的夕阳,映照着三希堂青莲诗文铭白羊脂玉方壶,油润温文,酥酪一般细腻。十七岁的惠茗就着表妹敏之手里认真地看着,一双凤目微微地眯了起来。几行铭文细微如蚁,她一手拿了一方豆青绢帕,不由得就接过来,想看一下底部‘三希堂制’几个小字。敏之笑道:‘仔细这壶润滑得紧。’一句未落,方壶就从绢帕中滑了下去,跌在惠茗脚下。”——这里的器物、色泽、语言的感觉,以及说话的语调,似乎都是从《红楼梦》中化用而来的,但又与她们贵族子女的身份符合。小说多从女性视角展开叙事,关注“人生安稳的一面”,对世道人心和人情世故的深刻洞悉与呈现,以及苍茫而又细腻的叙述风格,都让我们看到《红楼梦》传统在当代的延续。比如小说中对孟敏之、顾惠茗两姐妹之间微妙关系及其各自命运的把握,便让我们看到了人性之常与人心之深,顾惠茗自幼父母双亡,在姨母家与孟敏之一起长大,后来又如愿与唐淳袏喜结连理,她与孟敏之姊妹情深,但随着故事的渐次展开,我们才明白她的内心原来积压了那么多嫉妒与怨恨,小说中惠茗彻底爆发那一段写得惊心动魄,而这都源于“多少年了,她一直像听话的绵羊一样寄人篱下,扮演着没有主见的纸美人角色。不管在亲友还是在学校里同学面前,表妹总是占尽人前风光那一个。即使敏之不开口,也总不乏有人关注。她自己呢,永远是那个‘敏之的表姐’。”再加之唐家的衰败、淳袏的出走,顾惠茗便与孟敏之分道扬镳,投入王中南的怀抱,最终沦为汉奸。而孟敏之则经历了家庭变故、千里奔赴战场与淳祐成婚、眼睛失盲等诸多事件,最终带着孩子踏上了与淳祐团圆的道路。

但这部小说也有很多不同于《红楼梦》之处,在风格上并没有因家族覆灭而最终陷入悲凉之境,而是伴随着新的历史又融入了清新之风,在题材上并不是只关注家庭生活,而是将诸多重要事件纳入其中,在结构上也并不是以家族为中心,而主要是以淳祐、淳袏两兄弟的人生选择为中心。当然最重要的是小说中新人物的出现,淳袏、罗丹、黎达泽、肖禾、陈尔留、续春花等共产党员的出现,为小说带来了曙色和希望。可以看得出来,小说中的黎达泽和肖禾分别是以李大钊和邓恩铭为原型塑造的,他们在小说中出场并不多,但黎达泽的思想启蒙和肖禾在青岛领导工人罢工的实际行动,却对淳袏、罗丹走向革命道路起到了决定作用。小说中淳袏是与《共产党宣言》《资本论》的翻译事业联系在一起的,小说中第一次出现《共产党宣言》,是淳袏被捕后对父亲辩解,“父亲,我真的没有做什么不对的事情。只是因为我英文好,罗丹和黎达泽两个人烦我翻译一篇英译德文的稿子,说是一个叫什么马克思的德国人写的宣言,我才看了两行字,就被稀里糊涂地带走了。”第二次出现,是读书会上淳袏不了解为什么要重新核对原文,一位长衫戴眼镜的青年说,“因为那一版《共产党宣言》从日文翻译过来,日本话与中国话相近,但是与德语英语相差甚远,只有欧罗巴的语言才是相类近似,黎达泽同志从伦敦带回了英文版,我们就要比对一下。”第三次出现,是肖禾向青岛的工友介绍淳袏,“黎达泽同志生前都很器重他这位译者,中英文很扎实,英译本的《共产党宣言》很多重要章节都是他做的终审。”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淳袏在《共产党宣言》的早期翻译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而这也是他革命生涯的起点。而在淳袏参加中国远征军,消失很久终于有了消息之后,他的译稿也在他白发苍苍的妈妈的箱底发现了,“续春花和敏之对视着,奇怪地接过了那个布包,打开了一层又一层的包裹,里面放着厚厚的一摞泛黄的手稿,封面第一行字‘《资本论》第一卷’。下面还有一行字‘卡尔·马克思著’。敏之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淳袏在北平、在青岛、在聊城几个地方花了很久的时间翻译的《资本论》第一卷的手稿。” ——淳袏在艰苦战斗中坚持翻译《资本论》的鲜明形象跃然纸上,令人动容。小说中的罗丹也是一个奇女子,她热烈大胆,勇于追求真理,数次身陷囹圄,在狱中她与淳袏萌发情感并走在了一起,共同生活,并肩战斗,她最后牺牲在反抗日军扫荡的前线,短暂的生命放射出无穷的光彩。陈尔留、续春花则是从普通民众中成长起来的共产党员。这些新人物的出现,打破了古典小说的叙述循环,让我们看到了新的力量与新的生活。

整部小说如行云流水,将诸多历史事件与淳祐、淳袏的人生相交织,既有来自红楼梦的独特韵味,也有建党初期的奋斗牺牲,为我们呈现出了一幅斑斓多彩的历史画面,可以说是以红楼梦的风格写出了一部建党初期的史诗,深厚的传统文化功底与扎实的党史知识在小说中运用自如并能融为一体,显示了作者对历史的深刻体认与高超的艺术造诣。但小说仍留有一些遗憾,其一是篇幅较短,有些部分未能充分展开,其二是有的历史事件,没有充分转化为小说的叙述,比如其中颇为精彩的聊城保卫战,小说的主人公淳袏、淳祐便在范筑先司令面前失去了光彩,我和作者一样,也是山东聊城人,很理解作者对范筑先司令和史实的尊重,但这部分如能充分融入小说的整体,艺术效果或许会更好。不过尽管如此,整部小说对建党前后历史深刻而细腻的呈现,及其在艺术上所达到的成就,可谓当代长篇小说中难得的优秀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