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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1年第6期|曾瓶:寻找一只叫蝜蝂的虫子(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21年第6期 | 曾瓶  2021年06月22日08:53

1

付吉贤要动钱。

按说,可以绕过柳忠林。偏偏,柳忠林这人,不好绕。

其实,最关键的还是,有些时候,他想绕;有些时候,他不想绕。比如,能够提上常委会的,就不想绕。尽管柳忠林十二分的不同意,连县政府常务会也拒绝上。付吉贤有的是办法,直接上常委会好了,十一个常委,事先协调协调,还形不成决定?形成了决定,你柳忠林敢不办?

柳忠林当然不会硬顶,包括拒绝上县政府常务会,软拖,有的是办法。付吉贤也有的是手段,他可以动用督办室、纪委、检察院,用不着这些程序走完,柳忠林就会缴械,无可奈何地说,按付书记的意见办吧!

按付书记的意见办,似乎成了柳忠林的口头禅。付吉贤清楚,要拧住柳忠林,比拧住发情的公牛还难。那句口头禅,倒成了他抵御付吉贤刀枪剑戟的钢筋水泥。

前些时候,付吉贤和柳忠林就八仙过海,使起不小神通。

县城的污水管网,议了两三年,县政府常务会县委常委会,都研究过了,都觉得该干,该抓紧干。干,要钱,谈到钱,就泄气了,像一只只挨了阉割的公狗,耷拉着。黎县这个家底,哪来的钱?柳忠林却像服了春药,劲气十足,大有撞墙架势。年初,竟然写进县人代会的工作报告。当时,付吉贤就劝阻,这个事,作为县委县政府的工作目标,人代会的报告,就不要写了,万一钱到不了位,被动!

柳忠林拒绝删除。之所以写进去,就是要背水一战钉死看牢,今年,必须干!

柳忠林早瞄上这笔钱了。

省财政为黎县安排了两亿元的基础设施债券资金。

问题是,付吉贤也早瞄上了。他和柳忠林,跑了不下十次,动用了方方面面的关系,钱,终于到了黎县账户。

这两亿元,像是进了柳忠林的私人钱包,恨不得手脚并用,死死捂住。他对财政局长龙福贵说,这笔钱,没有老子的签字,谁也不许动!

这个谁,好像特指付吉贤。

龙福贵赶紧把这个情况报告了。不是要乱嚼舌根搬弄是非,是付吉贤把他叫到办公室,要和他研究这两亿元如何用。黎县这种家底,突然多了两亿元,说什么也要用好啊!好钢得用在刀刃上嘛!付吉贤这样对龙福贵说。好钢已经到了县财政,付吉贤要和龙福贵研究刀刃在哪里?

龙福贵很清楚自己的斤两,书记哪是和自己研究啊?肯定早就有底,只是把自己叫到办公室交代任务,只需在笔记本上记整清楚就行了。

果然,付吉贤早就找到刀刃了。开发区那两纵两横干道,县委全委会早作了决定,举全县之力,把这两个亿砸进去,剩余的钱,干标准化厂房。不栽梧桐树,哪引得来金凤凰?

这个时候,龙福贵只好招供,硬着头皮报告:柳县长要用那钱,搞污水管网。

难怪,要写进县人代会的工作报告。写进去就纹丝不动了?你不让动就不动了?你不签字就不用了?付吉贤怎会容忍这种情况?

付吉贤亲自到柳忠林办公室。

类似情况不止一次两次。本来,应该一个电话,把柳忠林叫过来。县长到书记办公室天经地义,书记到县长办公室,隐隐约约,就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妥。付吉贤打起他那肥硕威猛的哈哈,问劝谏的委办主任王勇:《三国演义》读过吧?刘备去诸葛亮的茅庐,几次?

付吉贤要把柳忠林当作自己的诸葛亮吗?他说:

老子和柳县长,谁跟谁啊!二十多年的老交情了!

这话传出去,让委办和府办的人员,多了很多融洽。

付吉贤高大威猛,全身上下都是气场,连说话,打哈哈,也像他体魄那般魁梧结实。手下人员,多次在他面前赞扬,说付书记像某演员。某演员出演过某伟人的多部电视剧。手下人员极力夸赞神似,举手投足间,活脱脱的,像!柳忠林就不行了,瘦,还长得长,行走在会场,像随风摇摆的一段柳枝。付吉贤多次打趣,柳县长的姓名应该倒过来,林中柳,树林中一棵苗条小柳。

问题是,柳忠林这棵小柳,抗风能力强,哪怕是付吉贤的十级台风,不弯、不折,腰杆里面像灌满了钛合金。好几次,付吉贤被惹得跳起,怒火蹿上房梁,还是没办法,只能自己缓过气,一副自嘲笑脸,要柳忠林当场把衣服脱了,供他查验。柳县长的父母,当年,是不是看这小孩,弱不禁风,一生下来,就断了奶水,改喝钢水,练就了这副身骨?

柳忠林办公室烟雾缭绕茶香腾腾。

付吉贤跷着二郎腿,眯着眼,凝望着天花板,拉风箱似的,一支连着一支地抽他的中华。

柳忠林死死地盯着地板,双手捧着他的玻璃茶杯,像牛一样,猛喝他的竹叶青。已经换了两次茶叶。

不是天花板和地板有什么奥秘,是两个人说不到一块儿。

付吉贤的意思非常明确,省上这笔钱,先干开发区道路和标准厂房。

柳忠林的意思也很明白,先干污水管网,这是基础中的基础,省财政安排资金也是这个意思,况且,这个事,写进了人代会报告,不干,不好交代。

付吉贤逐一驳斥,飞溅起不少唾沫星子,还添加一些批评的火药,不过,他尽量注意分寸,尽量让话语像是从骨髓里钻出来,巴心巴肝的样子:你小柳树那点心思我不清楚?写进人代会还不是你的手脚!写进人代会没干的事情才一件两件?真的就把你这个县长免了?免了好得很,你来当我这个书记,我给你挪位置!省财政厅我没跑过?人家说过要干污水管网?开发区的道路和标准厂房,就不是基础设施?

付吉贤的火气,烧起来就压不住,差一点,就把柳忠林的玻璃杯抓过来砸了,最好是像炮弹一样砸向这个油盐不进的家伙。

那你说,财政厅又什么时候说过,这笔钱,干开发区道路和标准厂房?柳忠林毫不示弱。

我是为你好!付吉贤恨不得像屠夫一样,哗啦哗啦地把自己的心啊肝的,全都掏出来。污水管网埋在地下有[求]的看头,领导来,你去把那些泥巴挖开,让领导看?

开发区就不同了,道路一修,厂房一建,领导看得清清楚楚。这是非常浅显的道理,县常务会常委会不便说,人代会的报告不能写,难道你小柳树就不明白?

柳忠林说他明白得很:很多事物的功能,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看的。比如,这污水管网。

付吉贤要柳忠林收起那股酸气,你那个道理,得服从我这个道理。还不了解你这棵小柳树?爱学习重操守是非常宝贵的品行,问题是,千万不能钻牛角尖,就算钻进去了,也得钻出来,牛角尖多大空间啊,死路一条!付吉贤要送柳忠林一本书,书名《有一种智慧叫变通》,他要委办主任王勇,马上去自己办公室,书橱三排右下角处,十分钟之内取来,送柳县长办公室。付吉贤自嘲,其实,他和柳县长一样,也是一个爱学习的人,之所以高度重视,是这本书,分明就是为小柳树写的!赶紧读,最好今晚读完,明早醒来,就是一个知道变通的柳县长。变通,变通,不变如何能通?这点道理,小柳树得懂!

柳忠林拒绝付吉贤的书,更拒绝变通。

付吉贤叹息着,那就上会!十二万分无可奈何的样子,眼缝里挤出的微笑,却是如来佛伸出大手任你孙猴子蹦跳那般。

柳忠林照样拒绝,县政府常务会的意见,也是先干污水管网。按照常委会常务会议事规则,经济方面的重大事项,得先经县政府常务会研究提出意见,再提交县委常委会审定。

付吉贤直截了当,常委会直接研究,不用提交常务会了!

十一个常委参会,十个同意,反对的那一个,是柳忠林。常委会结束,付吉贤把分管财政的常务副县长曹杰、纪委书记、王勇、龙福贵叫到办公室,下发指令:县委常委会纪要今天印发,谁不执行,查他!

两亿元,全去了开发区工地。

2

这一次,付吉贤要动的钱,和那两亿元不同。数额远没那么大。但是,不可能提到常委会。

动某些钱,付吉贤一直想绕过柳忠林。他先在县委成立了一个财经领导组,他任组长,柳忠林任第一副组长,曹杰、王勇等县领导任副组长。柳忠林对此有意见,但上不到台面,县委加强对经济工作的领导有什么不好?这个领导组,只是把柳忠林的手脚捆绑了,并不能绕开动钱。柳忠林任县长,用钱,一向中规中矩,该向书记汇报的,及时汇报,实在抽不出身,或者付吉贤没空,也会在电话里及时报告,或者委托曹杰前往汇报。曹杰不知用意,曾私下抱怨,认为纯粹多余,除了多开会,没有一点用处。

如果仅仅是开开会,确实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领导组第一次会议,付吉贤要求建章立制,只有制度靠得住。柳忠林没有丝毫意见,认为完全应该这样。

付吉贤要建立的,是一种分级管理和授权管理的资金审批制度。那么多事情,我和柳县长全扛在肩上?我们俩眉毛胡子全抓在手里?有那个精力?得把大家调动起来!

制度的草拟中,付吉贤授意,多少金额,得经领导组会议,多少金额,县长审签,多少金额,授权分管财政工作的常务副县长审批,多少金额,授权财政局长审批。这样,效率不就提高了嘛!大家都调动起来了嘛!

付吉贤的意图很明确,只要曹杰和龙福贵可以签字,他动一些钱款,就可以绕过柳忠林。打打招呼,曹杰和龙福贵,敢不办?办了,敢去报告给柳忠林?真那样,换一个听招呼嘴巴严实的不就完了?

作为县委书记,付吉贤有那个本事。

曹杰和龙福贵,也清楚他有那个本事。

审定的时候,柳忠林强烈反对。他说,坚决执行县委和付书记的决定,但是,财政审批,作为县长,应该履责,再辛苦、再劳累,只要还在这个岗位,就是累得吐血,把小柳树折断,也要鞠躬尽瘁。柳忠林当即从公文包里掏出两本小册子,显然有备而来。一本是预算法,一本是财务管理规程。柳忠林拍打着小册子,声响和动静都不小,话,却不紧不慢:不管什么制度,必须合法。柳忠林要求,法制办,好好审一审。

柳忠林提高声音,显然,是有意说给付吉贤听:违法的事情,县委不干,干了,付书记要批评人哈!

法制办主任魏友德,像早得了什么指令,跳出来,汇报说:会议结束,立即组织人员开展法制审查,下班前,出具审查意见。

付吉贤叫苦不迭。

付吉贤和柳忠林刚搭班子,就把柳忠林请到办公室,十分大度友好并开诚布公地谈干部问题。付吉贤觉得,有两个岗位,对柳忠林,十分重要。一个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那是柳忠林的耳朵、眼睛、手脚,这个人选,只要不是太出格,柳忠林的意见就是付书记的意见。还有一个岗位是财政局长,这个岗位,对书记和县长,都很重要,这个人选,会充分尊重柳忠林的意见。

柳忠林不领这个大度,说他对这两个岗位没有什么特殊要求,县委怎么决定他就怎么执行,倒是法制办主任这个岗位,很重要,如果可能,在考虑人选时,希望书记能听一听自己的意见。

付吉贤实在没有料到,这个柳忠林,不在意政府办主任、财政局长,竟然去关注一个法制办主任。在他心目中,法制办主任,根本不是什么要害岗位,和档案局长保密局长没有什么差别,偏偏柳忠林觉得重要。他当即表示,这个人选,柳县长来提,柳县长的意见,就是付书记的意见。

哪晓得,柳忠林竟然提议魏友德出任法制办主任。

魏友德在黎县机关很有名气,他的名气,是敢顶牛,颈脖子特别硬,像是钢锭铸的。魏友德三十岁就是县司法局副局长,快五十了,还在法制办主任岗位上,其间,还起落多次。原因就是颈脖子,什么都敢顶,尤其爱好顶领导,似乎级别越高,顶起越畅快。在黎县,这样的人,叫刺儿头。机关里,大家背后不叫他魏主任,也不叫他魏友德,叫他魏刺,更有甚者,干脆叫他刺猬。魏和猬,声音相同,只是顺序调了调,意思,却差不多。对此,魏友德装作没听见,或者确实没听见,该顶的时候,照顶不误。柳忠林的前任,要签一个合同,额度不是很大也不算太小,要法制办审一审,其实是履行一个手续,偏偏魏友德竟当真,坚决不同意签那合同。前任县长觉得实在好笑,你说不签就不签了?当即吩咐政府办主任不要理睬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该如何干就如何干!偏偏魏友德竟不识好歹,倒不是抓扯着前任县长的胳膊不让他在合同上签大名。他是守株待兔般守候在前任县长的办公室,像上访群众那样死缠,要前任县长千万不要在上面签字,签了,风险大得很,轻则违法,重者犯罪。前任县长十分恼怒,究竟是你魏友德当县长还是我当县长?签字仪式还有两小时就要进行了,你说不签就不签?开什么玩笑!十天不到,魏友德平调某镇任人大主任。

柳忠林要魏友德重新担任法制办主任,付吉贤没有意见,不过,他还是十分友善地予以提醒。据他观察,小柳树收拾刺儿头这类动物,不是强项。他有些担心,像魏友德这类带刺的动物,刺一刺倒没有什么大碍。如果把小柳树连皮带叶啃来吃了,那就是重大事故。毕竟,刺儿头是动物,小柳树是植物,弱不禁风,容易招惹刺儿头这种动物下手。

柳忠林根本不和付吉贤讨论什么动物植物,说他天生喜好刺儿头,在他老家,乡下人得了病,比如感冒什么的,喜欢拿刺在身上扎,扎出一些血来,病就好了。

小柳树要用魏友德这只刺猬来治病吗?什么病?说说看!付吉贤对柳忠林承诺在先,迟迟疑疑中,魏友德再次出任法制办主任。

魏友德很快出具意见,亲自呈交付吉贤。意见非常明确,明显违背预算法等法律和规范,不予通过,连建议二字都没有。魏友德像缠访人员那样赖在付吉贤办公室,抱着厚厚的几本法律文书,如果书记要询问,可以一条一款地予以汇报。

付吉贤哪里需要?

那个制度,被牢牢卡在那里。

柳忠林那里,哪里绕得过?

这时,才明白,原来,柳忠林力荐魏友德,大有深意。

也像那个前任,再让魏友德到某乡镇第二次做人大主任?

付吉贤不屑如此,毕竟,法制办主任人选,自己确实说过,柳县长的意见,就是付书记的意见!

但是,分明有一根鱼刺一样的物件,卡在自己的某部位,十分不爽。

3

动钱的念头,始于走出龙翔春的办公室。

那天晚上,已过十点,市委组织部的人员十分神秘地通知付吉贤,要他在明天早上八点半,前往滨江会议中心参加干部大会,并且要他通知县长柳忠林一同参会。会议通知得很奇怪,直接通知到参会人员,连书面也节约了,参会时间也非常紧,如果出差在外,连夜连晚赶回来吗?就算你想回,要是在北京上海等地,会特意给你安排一趟航班让你飞回滨江?组织部人员特意作了说明,不得安排人员代会,如果领导在外出差,赶不回来,也没关系,请县委办公室向市委办公室作一书面说明就可以了。

第二天一早,准时赶到会议室。黑压压地坐了一大屋子人。

会议时间不到十分钟。是推荐四名副厅级领导干部后备人选。市委书记龙翔春作了一个简短的推荐说明。然后由工作人员发出一张分为A类和B类的推荐纸,A类是已经担任厅级的人员,B类是付吉贤这类已经担任正县的人员,然后要大家在推荐纸上写上要推荐的人员,写完投进票箱,即可走人。

显然,所有具备参会资格人员早有准备,没有一名人员因出差在外没安排航班而无法赶回参会,也没有一名人员因卧病在床而无法参会。显然,这个看似突然的会议,其实一点也不突然。

几天前,付吉贤就得知市委即将召开一个这样的会议。好几个和他走动得比较近的人员,包括比他高出一格半格的个别市领导,和他一样的正县级领导,都向他预祝,说这一次,肯定该你付书记上榜,一是资历,在滨江现任的八个县区委书记中,你排前三,推四个,把你付书记扔了?更关键的是,黎县的工作,这两年,哪年不是一等奖,不是第一、第二?不后备你后备谁?就等着到市委市政府吧!不祝贺你,祝贺谁?

付吉贤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比为儿子准备高考还认真。儿子高考,毕竟是儿子上考场。这次推荐,上阵冲锋的是自己。儿子为高考准备了十二年,自己为上这个台阶已经准备了近三十年,准备得头发都快白了,能不竭尽全力?能容半点闪失?他停止出差,放下工作,集中精力,安排王勇,在市里备起酒席,接连不断地和有关人员接洽,意思不能说透,却非常明白。要不然,这个时候,一个县委书记,用得着在这里陪你胡吃海喝?还满怀笑意甜言蜜语?

连通知柳忠林,也不忘强调一下楼梯理论。尤其是这个时候,非常有必要给柳忠林讲清楚,柳忠林这人,就怕关键时刻犯糊涂,犯糊涂还好一些,要命的是怕他像老牯牛那样给你拧上了,犯犟,犟上了,十台拖车,未必拖得回来。

柳忠林一接电话,立马明白,根本不需要强调什么楼梯理论,更没有唠叨什么虫子,非常明白地表示:无论如何,这一次,就算排轮子,都该付书记了。到了会场,一定把付书记的姓名,写得圆圆满满。

付吉贤不好开口,让柳忠林找相关人员做做工作,多一票,就多一些胜算。他也清楚,就算说了,他那个凛然正气的样子,未必肯干,说不定还数落自己。左想右想,话到嘴边,咽回去了。偏偏这一次,柳忠林竟然出人意外地告诉付吉贤,说和他走得比较近的几个参会人员,都向他表示,肯定推荐你们付书记。柳忠林还预祝他早一点搬到市委市政府办公。

付吉贤的玩笑立马就来了,小柳树是不是盯上自己这个县委书记的宝座了?按付书记的楼梯理论,顺势,也想往上爬爬?

柳忠林一本正经,像组织部对干部出具考评报告:不是自己接不接书记的问题,是凭资历,论业绩,都该推荐的问题。不要把问题搞混了,是两个问题。

柳忠林也并非清心寡欲:接书记,自己接不下?论资历、论能力,柳县长怕谁?

柳忠林这一说,付吉贤更加坚定信心。市委市政府的某间办公室,似乎打开了大半扇门。像自己这类人员,哪个不希望向上运动?包括柳忠林,尽管时常弄一些不大不小的柳树枝,搞得自己十分难受,但是,真到了向上运动的时候,还是一点也不含糊,很好达成共识。

付吉贤十分关心那些A票B票的统计结果和最终走向。

上级强调得十分严厉,说是龙书记有指示,统计结果按机密管理,知晓范围,仅限于他、市委组织部长和几个经办人员。这难不倒付吉贤,只要有人参与,怎探不出信息?信息很快传递出来,根本没进前四,排第六。

传递信息的人员和付吉贤约会于某茶楼,像搞地下工作从事情报传递。这种事情,肯定不能发信息打电话,只能当面说。

付吉贤哪能接受这个现实,见面之前,一直心上心下,害怕自己得票不是第一,如果第二,还能接受,如果第三,勉勉强强,如果第四,就算入了围,弄一个倒数第一,情何以堪?揣摩中,付吉贤觉得自己进入前三,应该没什么问题,哪想到,竟是第六,连围都没入。当场,像被抽干了血液,威猛的躯体一下子瘫坐下来,连心跳,也要骤然停止,就像一个纸糊的付吉贤,轻轻一戳,就千疮百孔,气息奄奄。害得那个传递信息的人员,一边惊慌失措地扶着他往沙发上靠,一边急着打120,因为慌,因为急,拨了好几次,竟然没拨出去。付吉贤还算清醒,赶紧止住,说自己歇一歇就缓过气了。传递信息的人员,也很快醒过神,明白这个电话打不得。醒过神来的他不再关心付吉贤,开始关心自己,一再向付吉贤强调,这个信息,千万不要向外扩散,这可关系到自己饭碗!付吉贤像是吃了还魂药,很快又成了那个县委书记的付吉贤,他骂,似乎要把心中所有的怒和怨都发泄出来:我有那么傻吗?传出去,对老子有[求]好处!

看见付吉贤那个要吃人的样子,传递信息的人员,找个理由,赶快走了。

很快,其他渠道也传来消息,市委常委会已经确定四名后备人员,按得票多少取舍,会后即上报省委组织部。

输得那么惨,自然要查找原因。一查找,才恍然大悟。付吉贤勃然大怒。

原来,和付吉贤一样想向上运动的人员实在太多,正如龙书记在推荐大会上所言,在座的一大屋子人员,符合条件的,超过一大半,可惜名额只有四个,所谓僧多粥少就是这个道理。付吉贤能够想到的请吃请喝,人家全想到了,并且还有创新,形式丰富多彩,手段千奇百怪。

最具杀伤力,犹如核武器一般,一下子把付吉贤拉出好远的是,他们动了钱。

王勇、曹杰等人义愤填膺,恨不得把茶几拍烂打碎。他们为付吉贤鸣冤叫屈,早晓得这样,我们也干,黎县差那几个钱?他们报告,人家请吃根本不同,或者,往口袋里塞提货卡,或者,把人民币,装在信封里,往人家口袋里塞。连数额都打探出来了,至少两千,根据分量和级别,五千六千八千不等,有的,迈出万元大关了。连资金渠道也打探出来了,有的在财政资金中安排,有的让本地实力雄厚的私人老板前往吃喝,让他准备提货卡或装有人民币的信封,逐一派送。这一次不是冒出一匹黑马吗?市财政局王局长,后备人选第四,他动用资金,下了十足的功夫。市上不是有不少资金要到企业嘛,王局长提出按一定比例计提工作经费,要不然,钱,就猴年马月到你账户。王局长让人家先准备提货卡交自己办公室主任,然后,才让国库科长安排钱款到企业账户。曹杰说,如果我们干,根本用不着这么复杂,直接从财政安排一笔经费,好干得很!

付吉贤示意他们离去。他一言不发,形如一尊泥塑。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连晚饭都没到食堂吃。身边工作人员小郭轻悄悄地把饭菜送到办公室,他动也没动。他连寝室也没去。外地来黎县工作的县领导,有一套周转房。付吉贤的房舍,离办公室,步行,十分钟就到。他似乎连行走的气力都没有了。或者说,是怕走出去,遇见一张张面孔。他不知道那些面孔里面,有多少幸灾乐祸?有多少拍手称快?幸喜,办公室还有一间用于午休的小屋,放了一张小床。床太小,心情太坏,人又宽大,好几次,差点掉下床来。根本睡不着,爬起来,躺下去,又爬起来,又躺下去,足足抽了一包半中华,把床单,烧了三个洞,幸喜发现早,没有酿成火灾。有一次,竟走神,本来已经掐灭火星,竟然掏出打火机,去点床单,像要有意制造一起火灾事故。付吉贤恨不得把床单随同自己一起烧起来,恨不得把整个屋子随同自己一起燃起来。

凌晨五点,付吉贤给龙翔春发了一个信息。凌晨一点,就编好了,准备发过去,没发。凌晨三点,又准备发过去,还是没发。凌晨五点,街道上有了动静,扫地的、卖早点的、做买卖的,都动起来了。一咬牙、一使劲,发了出去。

信息是:尊敬的翔春书记,这次副厅级后备干部推荐,很不正常,有人使钱,您得主持公道!管一管!具体情况,我可以到您办公室当面汇报。付吉贤。

付吉贤以为,要不了七点,龙书记本人,或者他秘书,就会打来电话,通知他到办公室,听取汇报。付吉贤特意打探了,一早,龙翔春在办公室办公,有两个会议,是上午十一点和下午三点。上班开始,龙书记有的是时间。自己汇报,最多半小时。就算龙书记有兴致,问得详细具体,最多也不会超过一小时。付吉贤照样精神抖擞,和平时出现在机关大院的付书记一模一样。他六点半去食堂早餐,要驾驶员七点接自己,八点十五分,市委会议。

付吉贤迈着稳健的步履,上车,准时从办公大楼出发。其时,他已经沿着县委县政府大楼,来回走动一圈;其间,多次伸出有力大手,向那些晨练的人员招呼示意。和平时的付书记没有半点区别。只是,巡视时间,提前了半小时。一路上,付吉贤把手机紧紧抓在手里,反复翻看,他甚至把手机由振动调整到长长的响铃。到了八点,根本没有信息过来,也没有电话打来。付吉贤甚至怀疑,是不是把信息发错了?那样,就是天大的事了。他反复翻看查找,显示得明明白白,发了。他又怕没发出去,或者龙书记事多信息多,没注意到,咬咬牙,再一次,把信息,又发了出去。

到了八点半,还没有信息过来,也没有电话打来,付吉贤窝在车上,弄得驾驶员小吴,不知所措地把着方向盘。付吉贤不耐烦地叫他下车,自己一个人在车里待一会儿。偏偏小吴不识时务,催促,八点半了,付书记得赶紧去,一会儿,开会就迟到了。

付吉贤鬼火乱窜,正不知道向谁发,刚好,小吴送了上来,当即骂道,开[求]的会!还想骂,竟不知道如何骂了。

小吴看付吉贤那个样子,哪敢多嘴?赶紧下车。

付吉贤反复看表,足足在车上坐了五十分钟了,他妈的,像坐了整整一年。九点了,不能再等了。付吉贤敲开了龙翔春办公室的大门。

显然,信息,龙翔春看到了。

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员,付吉贤早打探好了。龙翔春从一大堆文件里抬起头,他没有按桌上的铃铛,让秘书过来泡茶。

付吉贤怕龙翔春不让他说,在车上,就想好了,得像用水桶洗澡,一上来,就得稀里哗啦地,把折腾得自己一整晚都睡不着的那些洪水,全倒出来,要不然,或被龙翔春打断,让你不说你还能说?或被龙翔春引到其他什么地方,你还能像牛那样硬拉回来自个儿说?付吉贤要倒的洪水和他发给龙翔春的信息大同小异,只是,他把那些洪水进行了疏浚清淘,添加了一些事例和数据,力求能让龙书记印象深刻并容易接受。尽管对这一次出局十分恼怒,他还是没谈自己,努力让自己超脱一些,其实,哪里超脱得起来?前前后后,付吉贤大概说了三层意思,每一层意思,他用一句话来引领。那三句话,在脑海里反反复复模拟了好多遍。等龙翔春一开口说话,脑袋,突然间,就糨糊了,模拟编排的那些话,那些事例和数据,要说哪些?如何说?说了什么?说没有说?都搞不清楚了。

付吉贤敲开龙翔春办公室说的第一句话是:龙书记,这个事,您得管一管!

这很像小孩在外边受了欺负跑回家向父母请求支援或主持公道。至少,说着说着,这样的成分就多起来。

付吉贤说的第二句话是:龙书记,他们在使钱!

这同样像小孩在外边打闹,被对方打得大败跑回家向父母告状,他们不按游戏规则,使了不该使的武器,说好的,大家都不能动刀子掷石灰,他突然就弄来一把小刀一包石灰,刚刚开始,他就用小刀扎你屁股,把石灰往你眼睛里砸,这不是乱来嘛!

付吉贤这两句话说完,正准备一气呵成把洪水倒完的时候,龙翔春以手势止住他,说话了:我说过我不管了?

龙翔春显然没有要付吉贤说话的意思,谁使钱!你告诉我!

龙翔春不给喘息的机会:我马上安排纪委查他!

付吉贤哪里想到是这个结果?一下子,被龙翔春打出的炮弹弄得晕头转向。有一点他还十分清醒,能够告诉龙翔春谁在使钱吗?那样,自己成了什么?还能在滨江混吗?

龙翔春并没有步步紧逼:付吉贤,我明白告诉你,我龙翔春,没有收受一张卡一分钱。

什么意思?自己是来举报龙书记的吗?付吉贤的头都快爆炸了,腿、脚、嘴巴突然间就不是自己的了,根本不听使唤。

龙翔春的口气缓下来,还亲自给付吉贤泡茶水,他告诫付吉贤,反映问题,得讲事实重证据,捕风捉影的事情,信不得。这一次,付吉贤投票结果靠后,他也没想到,有情绪有想法可以理解,但是,不能疑神疑鬼,得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目标考核排第一,推荐干部就该排第一?不能这样画等号嘛!

龙翔春真以为付吉贤仅仅是因为淘汰出局在闹情绪?使钱的事情,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龙翔春友好而亲切地拍打着付吉贤的肩膀,说,省市县马上就要换届了,换届,最重要的,是一个安定和谐的环境。龙翔春语重心长地提醒付吉贤,不要灰心丧气,这次换届,有的是机会。

付吉贤明白龙翔春的安定和谐,滨江官场早在疯传,这一次省上换届,龙翔春将升任省人大或省政协副职,中组部考察组,即将前来。

付吉贤在龙翔春面前说了一些什么,弄得像糨糊似的,好像记得,又好像记不得了,好像说了很多,好像又什么都没说。回到车上,他像下棋那样进行复盘。能够清楚记得的是,模拟过无数次的第三句话是在起身离开的时候说的:

龙书记,他们干得!我也干得!

这话像是在和龙翔春赌气,也很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家和大人赌气。究竟在赌什么,付吉贤也不清楚,他看见龙翔春突然像一段木头似的站立在那里,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龙翔春的精气神,突然间,像从躯体里飞离了,留一具空空荡荡的皮囊,呆在办公室。

汽车跑了很长一段距离,付吉贤才明白,自己和龙翔春赌的是什么气。一个声音在脑袋里打雷似的吼:老子也要使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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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1年第6期 

曾瓶(笔名),真名曾平,男,中国作协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已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四川文学》《红岩》《清明》《星火》《天津文学》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小小说100万字300余篇,100余篇(次)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人民文摘》《读者》《青年文摘》《作家文摘》等选载。有小说集《武若的飞翔》《公示期》《城市上空没有鸟》《厂子》《奸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