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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惠雯《飞鸟和池鱼》:一代人的归去来辞
来源:文艺报 | 曹霞  2021年06月18日09:14

作为“70后”,我一直期待着能在这代作家笔下“拼接”并“复原”自己曾经历过的一切——在20世纪80年代的小城成长、接受启蒙、度过青春、走出小城,从此飘蓬般浮游于陌生而辽阔的世界。这样的经验当然难以匹敌前辈作家所感受过的波澜壮阔、风卷云涌,但它们对于个体生命来说同样饱满珍贵。更为重要的是,这一代人的成长、成熟恰好与中国社会的结构性嬗变同向同步,家国历史在个人的生命镜像中清晰地浮现出来。

因此,我一直认为,“70后”是最应当也最能够绘制出“当代中国”丰饶图景的一代人。在魏微、徐则臣、黄咏梅、梁鸿的文本中,我不断重返旧日时光,与往事劈面相逢。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自大学起便旅居海外的张惠雯近年来亦聚墨于此。在小说集《飞鸟和池鱼》中,她写下了一代人的归去来辞:多年后,离乡者暂时或永远地回到故乡,面对变迁的家园和人际生态,他们将自己回置于记忆的河流,在今/昔、过去/现在、故园/异乡、理想/现实的强烈比照中,体味着岁月流逝带来的五味杂陈。这里没有“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的幡然醒悟,而惟余“物非人非”的迷茫、怅惘、痴念、怀想、痛彻肺腑、追悔莫及……

“归—去—来”,这个从鲁迅、许钦文、王鲁彦、沈从文等现代文学作家便开始的主题,彰显着现代性对于乡土中国的深度介入和影响,迄今延绵未绝。与五四乡土文学中俯视性的叙事视角相比,“70后”返乡者同样有对故乡的审视、隔膜、批判。不同的是,这些否定性情绪往往与丰沛细腻的情感相缠绕:残缺的亲情、褪色的友情、失败的恋情、虚幻的爱情、重逢的激情、暖老温贫之情、讷于言又无法敏于行的喜欢之情……主人公在“有情天地”里不断地建构、修补、矫正、解构各种关系,从而演绎出了不同的生命形态。

可以说,“70后”对于情感的渴求与重视是其明显标志。由于难以在重大事件中消耗冲动和能量,他们更愿意也更擅长向“内”、向“情”去攫获生命的况味。在张惠雯笔下,“情”不是叙事的佐料,而是主题、线索、脉络,甚至就是叙事本体。她以“情”为枢纽,启动了主人公生活的变化,掀开了他们生命中的某道闸门,彰显着一代人的蒙昧与豁然、绚丽与暗淡、高飞与低回。在《飞鸟和池鱼》中,父亲去世后,母亲得了精神病,“我”只好回到故乡照顾母亲,如同吕纬甫“徒劳地转了一个圆圈”,无奈地接受了苍凉的现实;在《昨天》中,曾经的县长儿子怀揣着少年心事返回小城探亲。在现实与记忆的交替闪回里,初恋和友情以颇具嘲讽性的方式呈现出来:他当年暗恋的少女嫁给了自己曾经的好朋友,面对这对夫妻,他的情感失落不言而喻;《良夜》和《天使》的主人公性别不同,故事主题相似:已届中年的“我”经历了现实挫败或丧亲之痛,在故乡与少年时代喜欢过的人重逢,或失之交臂,或旧情重温,虽不能皆大欢喜,但身心都在静默深长的情感中得到了抚慰。

与同代作家相比,张惠雯由于在年轻时就远离祖国,其“归去来辞”中的记忆图景反而更加清晰深刻。她写弥漫着乳白色雾气的清晨,写睥睨世俗的少年之心,写笨拙无望的青涩初恋,以及在上世纪80年代粗糙灰暗的职工家属楼里叫嚣呼啸而过的青春。无人知晓在那些年轻人桀骜不驯或温顺乖柔的外表下,心中有一头小兽狼奔豕突……

这样的青春我们并不陌生,它是成长叙事的重要维度。张惠雯的独特之处在于,她一直葆有着少年时期的天真、明亮和惊异,并且毫无保留地将这份生命之真、情感之真赋予了笔下的主人公。当他们多年后回到故乡时,无一例外都携带着自己的价值判断和情感模式,言行举止与小城的观念完全相悖,这注定了他们将成为小城人眼中的“废物”“异类”“外来者”“美国人”。比如在《街头小景》中,“我”满怀期待地从热带国家返回寒冷的中原县城老家过春节,一回家就水土不服,这一挫折不出所料地预示了返乡之旅诸事不顺。老太太的粗俗叫骂已然给“我”的假期蒙上了阴影,一心救助冻僵路人的行为也遭遇了故乡人的不解、嘲讽、看热闹,三轮车夫的狡猾卑琐更是让“我”的心情跌到谷底。主人公爱读的《契诃夫短篇小说集》与现实构成了互文性,他感到自己就像契诃夫笔下100多年前从彼得堡、莫斯科返回外省小城故乡的人,“多余而又无用”。这里面或许暗含着张惠雯自己的经验和思考。“70后”一代的离乡与前辈作家不同,他们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摆脱庸俗的生活而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离开,然而多年后他们发现自己依然无法适应,在自我与他者、故乡与异乡之间横亘着一个巨大的断裂,“返乡”由此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

值得注意的是,在有些篇章中,返乡者并未与多年前的情感对象有实际性接触,而只是在已届中年的平淡现实中回想起了往日时光,那里有一个倩影,或一个宽阔的肩背,汹涌的情感洪流裹挟着苍翠蓊郁的青春壮年扑面而来,令主人公徒留慨叹伤怀。《涟漪》中的男主人公重返小城,应付着体面而空洞的社交,内心却始终被多年前发生在这个小城的自己的一段婚外情所牵萦,他的目光也因情感的照耀而清澈通透起来;在《关于南京的回忆》中,女主人公对南京格外地抱有一份深情,只因她年轻时曾在那里邂逅过一个人。他照顾她、包容她、宠爱她,无条件地为她的幸福生活献出了自己的青春时日,却从未开口表白。

敏感的读者会注意到,在这些故事中,主人公返回的并不是自己的出生地,而是与他们情感经历相关联的某地。这不难理解,当张惠雯将笔墨充分地沉浸在记忆河流里,并用丰富的情感包裹起曾经的生命片段时,她便赋予了“故乡”以更广阔的意义。在这样的重返中,主人公面对的是回忆、是时间,“归去来辞”中的情感传递和生命经验更加普泛化,更加鲜明动人。这种书写表明,步入中年的一代人开始对生命来路进行回望与清理。“当我想到他如今也快四十岁了、不知变成了什么模样,想到我后来过得很幸福、他也应该过得很幸福,泪水竟会涌满我的眼眶。”这是《关于南京的回忆》的结尾,也是全书的结尾,它更像是张惠雯献给亲人、友人、爱人和一代人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