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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话王国的逍遥之游,现实世界的寻根之旅
来源:文学报(微信公众号) | 舒伟  2021年06月08日17:03

陈诗哥

作家陈诗哥的新作《一个迷路时才遇见的国家和一群清醒时做梦的梦想家》被读者戏称为“史上最长童话书名”,但这位年轻的作家却说,书名并不是随便取的,而是有它的用意,“孩子就是清醒时做梦的梦想家,而童话就是迷路时才遇见的领地。当天地把存在过的一切都消失殆尽的时候,唯有那些清醒时做梦的梦想家才能召回那个迷路时才遇见的国度。”

《一个迷路时才遇见的国家和一群清醒时做梦的梦想家》(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国家与国王是陈诗哥写作中显著闪现的两个词汇,在他的童话作品中,这两个词汇都抛弃了世俗层面的含义,而单纯指向各种诗性的世界,以及拥有“温柔、谦卑、宽恕、忍耐的心”的孩子形象。而对童话概念的再定义,是他近年努力的方向,“多年来,我对一个问题非常感兴趣:我们经常说童话是真的,我们是在什么层面说这个童话是真的?有老师说,童话是真的,是因为它的感情是真的,意义是真的。我认为是对的。有的作家说,我讲的故事都不是真的。我也认为是对。这是在不同的层面上思考这个问题。我认为还有两点:第一,童话在本体论上是真的,它的童话精神是真的。第二,童话在现实生活中是真的。童话不能脱离现实的语境。”

很久很久以前,古老的童话就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在人类群体当中流传。物换星移,岁月流逝,在漫长的时光里童话就这样以口头讲述的方式存在着,代代流传,直到公元前1300年出现了以文字记述的童话。这是记述在羊皮纸上的古埃及故事《命有劫难的王子》(The Doomed Prince),是研究者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早的文字记述童话。故事讲述的是,在一个王子降生之际,爱神哈索尔发出预言:王子命中注定将死于某种动物之侵害(鳄鱼、毒蛇,或者狗)。这里有重要的童话母题,如有关主人公命运的预言;为避免预言中致命的危险,国王下令将小王子深藏起来,与世隔绝,但却无济于事;主人公遭受继母迫害;主人公攀上高塔,解救被禁锢的公主;主人公离家远行,踏上历险和成长的旅程。由于能够满足不同时代人们的精神和艺术需求,童话经历着持续不断的重述和重写。从早期口耳相传的民间童话到当代作家创作的文学童话,卓越的童话叙事具有极其丰富的心理意义,能够唤醒那些“潜藏在不可理喻之领域的力量,”而且极具艺术张力和叙事可能性。正因如此,要写出优秀的童话作品绝非易事,用托尔金的话说,创作好的童话需要一种“精灵般的技艺。”

在国内童话创作领域,陈诗哥的童话书写独树一帜,特色鲜明,成为一道多姿多彩的风景线。多年前,笔者曾在“近五年国内童话创作述评”一文中论及陈诗哥的《童话之书》,认为那是中国作者与世界经典童话的对话,作者通过睿智的中国哲思探索和阐述世界经典童话的意涵,揭示了别开生面的童话精神。此外,《童话之书》还在备注中列举了29种影响作者创作的作家作品,其中就有《西游记》和《红楼梦》。事实上,《西游记》与《红楼梦》所展示的奇异幻想性与精湛写实性相结合的鬼斧神工般的叙事代表着中国叙事的卓越能力和永恒的童年精神。《西游记》堪称为世界上独步先行的一部童话奇书。《红楼梦》的神话想象亦是卓绝非凡的,其中的仙女形象如女娲、警幻、神瑛和绛珠至关重要,曹雪芹创造性地让女娲在炼石补天的同时遗留了一块“顽石”,它出身非凡,但却“无材补天”,却又变成一块“通灵宝玉”。作为小说的引子,“女娲补天”和“木石前盟”的神话想象对于成功刻画贾宝玉,讲述他与林黛玉的爱情故事,是非同一般的神来之笔。陈诗哥将这两部奇书的内在本质与“童话”精神联系起来实属难能可贵的洞见。

陈诗哥的童话新作《一个迷路时才遇见的国家和一群清醒时做梦的梦想家》(21世纪出版社集团,2020年10月)无疑在童话创作领域迈出了更大的步伐,从童话精神的呈现到童话叙事的推进都让人耳目一新。这部作品既是秉承童话精神而呈现的童话王国的逍遥之游,也是现实世界的人们在新的时代语境中寻求精神家园的寻根之旅。

作品的主体由“国家篇”和“国王篇”这两大部分组成。“国家篇”包括青草国、花人国、土豆国、水瓶里的鱼人国、欢乐谷、风车国。国王篇包括卖货郎卖故事、国王的奔跑、大海在哪里、国王的诗篇、老国王、国王的大战和国王的宝藏。作为第一人称的叙述者,“我”是一位行走天下的旅人,怀着一颗永不满足的好奇心,一颗探索广袤大地和纷繁人间生活之奥秘的童心,屡屡在恍惚的不经意间走进了古史或传说中那些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的异国他乡,那里奇彩纷呈,异象缤纷,同时又充满现实生活的气息。让主人公流连忘返的奇境探寻揭示了当代语境下构建童话王国的奥秘与真谛。

在这一旅程中,人们莫不对主人公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感到既陌生又熟悉,犹如沉浸在一场似真似幻且富有启示意义的梦幻之境。在陶渊明笔下,那位捕鱼为生的武陵渔人沿着河溪行舟,恍惚间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复前行,欲穷其林,乐在其中。然而渊明先生对于世外桃源的描述过于简练,留下一个乌托邦悬念让人挂念。而当代旅行者只要怀着一颗童心进入童话王国,便可从流飘荡,任意东西,逍遥穿行,满载而归。陈诗哥的童话王国纵横交错,国中有国,景中有景,既有不同的地理环境的呈现,现实风貌,市井生活,社会物态,等等,各不相同,更有不懈的人生旅程的探寻和求索,其中关于获得与失去,忘却与记忆,成长与忧患等诸多人生的拷问,目光从日常生存环境投向头顶的苍茫星空,投向更宏大的远方,投向人生的精神家园。

这位旅行者是在蜘蛛国里不经意间碰到了鱼人国的大头鱼国君,从而通过大头鱼国君进入了装在水瓶里的鱼人国。由于居住的环境恶化,大头鱼国君将整个鱼人国包括大湖和鱼人们装进一个由历代君王传下来的水瓶里,跑到世界各地去寻找适合鱼人族生存的地方,他去过千马国、辣椒国、番茄国、大不列颠国、大耳朵国、小脚印国、瓜哇国、葫芦国……但都无功而返,最后大头鱼国君在大树国的欢喜湖里找到了新的家园。

这样的童话逍遥之游在深层结构上对应着传统童话的历险进程和归程。少年主人公受到内心的召唤,进入了幻想活动的天地,或上天入地,屠龙斗怪;或浪迹天涯,踏破铁鞋;或逃入林海,寻找家外之家的庇护;或走遍天下,救回心爱之人;或遭遇险阻,靠计谋化险为夷;或奇境漫游,探索怪异世界的出路……但不管走多远,故事的进程不会迷失,主人公不管出于何种缘由而踏上远行之路,他在奇异的幻想世界经过一番历险之后,最终带着自信返回现实世界。尽管这还是那个出发前的没有魔力的平凡世界,但少年主人公已经脱胎换骨。重要的是,他已经拥有精神力量,敢于迎接生活中充满疑难性质的挑战,更好地把握生活。

事实上,童话幻想具有独特的现实主义诗学,主要涉指两个方面,一是与物质世界的关系,与现实世界的对应关系,无论走多远,都要返回现实生活,返回故乡,远行的最终目的是争取更美好的现实生活的实现。另一个方面是幻想叙事与精神世界的关系,体现在童话揭示人类生活的本质与真相,揭示人类精神世界的奥秘等方面。童话王国中幻想与现实的关系就是天梯与大地的关系,脚踩大地,总要遥望天空,心怀理想,正如德国浪漫主义童话作家霍夫曼所言:如果人们想借助通天梯爬上更高的境界,梯子的底脚一定要牢牢固定在生活之中,以便每个人都可以顺着梯子爬上去。(《谢拉皮翁兄弟》)

旅行者探访的第一个国家是“看不见的国家”,其开端与许多传统童话的开端一样非常现实。为了筹集远游的旅费,作为叙述者的主人公推着一车陶罐到小镇集市去售卖(他的爸爸以及他的外公都是制陶艺人)。路上他突然被一阵“唧唧……唧唧唧唧唧唧”的鸟鸣声所吸引,不由得驻足静听,一阵恍惚后,再定睛一看,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陌生的街道上。虽然是陌生之地,陌生之人,但此中居民与外人别无他异,或者说悉如外人。他不仅以公平合理的价钱卖掉了自己的陶罐,而且还参加了“挑战地心引力”跳高台竞赛游戏,不可思议地跳上了百米高台,受到国王的召见。一阵恍惚间,这奇妙而真实的梦境消失了,定睛一看,已经回到原先那条通往集市的道路上。在“看不见的国家”所经历的一切完全不能用“眼见为实”这样的理性评价标准。童话叙事往往以自然随意的方式讲述最异乎寻常的事件、遭遇,消除物理现实的界限和逻辑联系,由此为生活赋予童话世界特有的心理真实。

童话故事的幻想情节超越了现实世界的理性逻辑,但它的超越是为了返回现实生活,并且把日常生活的特征编织进去。童话故事的非现实本质表明,童话关注的不是有关外部世界的有用信息,而是发生在个人内心的情感和成长历程。在童话小说《柳林风声》第9章,在那个大迁徙季节,河鼠听了准备南飞的燕子们的一番述说之后,内心萌发了从未有过的强烈渴求,对于他所能看到的地平线以外的世界有了向往。“今天,你没有看见的才是至关重要的一切,你所未知的才是生活中唯一的真实。”童话故事就这样引导儿童去发现他自己的内心呼唤,暗示他需要通过什么样的经历去进一步发展个性,走向成长。这也是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狄更斯所感受的,童话故事的形象化描述能够更好地帮助儿童完成最艰巨,但又是最重要和最令人满意的任务:争取获得更成熟的意识以化解和澄清他们混乱的无意识压力。

在进行童话王国的逍遥之游前,作者通过“悄悄话”告诉小读者,如何学习各国语言,掌握进入各个国家的通行证。除了学习外语,更重要的是学习大自然生成的语言,比如孔雀语、蜘蛛语、青蛙语、老鼠的语言、狮子的语言、蛇的语言、青草的语言、树木的语言、风的语言、石头的语言,等等,这样才能进入青草国、蜘蛛国、青蛙国、老鼠国、石头国这样的国度,领略美妙难言的风景。换言之,进入童话王国的语言就是心灵的语言。在传统童话中,纯真善良的小人物总能够与大自然(包括动植物)建立心灵感应般的默契联系,尤其以能够听懂鸟语兽言为象征。此外,童话的起源与原始的整体思维密切相关,包括万物有灵,万物皆是有生命的活物,应当善待,等,由此贯穿了一种真理般的质朴与善意,直指童心童稚的本质诉求。正如诗人席勒所说,“智者看不见的东西,却瞒不过童稚天真的心灵。” 童话的内核就是童稚天真的生命体验,直指人类最深刻、最根本和最隐秘的精神实质,更接近自然,更接近人类生命的本源。

国家与国王是陈诗哥这部作品中的两个关键词,它们也是历久弥新的童话叙事的关键词。在童话中,主人公经过历险,最终获得理想的王国,成为国王或王后,这就是幼小的心灵走向自立和成熟的象征。这也是童话的奇妙之处,它标志着少年从生活困境中被人支配的弱者成长为精神上的强者,能够明智地生活和行动的强者。少年儿童可以在童话思维的引导下,自由地想象和构建这个王国,从而建立强大自信的内心王国,坦然接受生活中可能出现的或想象中的艰难困苦。如果儿童能够理解童话王国的启示,他就那个找到内心的真正归属,成为把握自己心灵领地的“国王”。童话王国的这些因素和最终的许诺默切地呼应了儿童心中的愿望和欲求,对于丰富儿童的想象生活具有无以伦比的作用。

在漫长岁月的流传中,经典童话沉淀了人类历经千百年积累、感悟的人生经验和智慧,蕴含着许多有关人类内心问题的基本信息,而且通过童话叙事的进程巧妙地传递出来。陈诗哥的这部童话以现实为依托,因幻想而多彩。一方面,作为旅行者的主人公出生在一个陶罐匠之家,他的爸爸以前跟着外公学习制作陶罐,主人公从小也跟着爸爸学艺,以便继承这份陶罐事业,这是现实生存的状态。另一方面,童话王国的漫游将他带到诗意的远方,去寻找精神家园。这亦真亦幻,幻而愈真的童话逍遥之游呈现了奇妙的,异乎寻常的国度和遭遇,消解了日常的理性逻辑,从空间的移位、时空的转换、时间的交叠到进入万物有灵,物我相融的童话奇境。

当然,童话幻想对于公认的常识性现实的背离,以及童话叙事的非逻辑性绝非意味着童话作家可以天马行空,遂心所欲地讲述故事,编排情节。我们不能以“在童话世界里,什么都是可能的”作为童话创作的出发点,童话世界是一个留驻心灵愿望的神奇国度,在这个国度里发生的事情无论多么奇异,多么缺乏现实逻辑性,但都具有心理的真实性。卓越的童话一定要有好的故事,当代童话叙事中出现的“为什么如此这般”的深层原因,仍然是人类的心理需求和内心矛盾冲突的内化和整合。只要人物的行为具有真实的心理动因,故事的进程具有内在的逻辑性或心理的真实性,情节发展与故事中的其他因素之间趋于连贯,统一,读者就会心悦诚服地进入这个奇境。当然,对于“现实的内在一致性”的把握源自作家对现实生活的观察、思考和提炼。

“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曲到云林。” 陈诗哥的童话王国的逍遥之游在本质上是现实世界的人们在21世纪寻求精神家园的寻根之旅。这样的童话在特定意义上也是一种生命教育,对于当代的少年儿童尤其重要。事实上,让幼年孩子过早懂事并非好事,这样往往是以压制童年的幻想为代价的,容易使他们在成长过程中对现实生活感到失望。童话的逍遥之游能够在孩子的内心滋养美好的幻想。而童话中对精神家园的追寻就是构建完整、健全的精神人格;这里的家园意识既是空间和时间层面的家园,更是重返童年的精神家园,这一重返是为了在更高的层面超越童年,是走向自立与成熟的成长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