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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栖于梧,“传统”的落地生根
来源:文艺报 | 崔庆蕾  2021年06月08日11:54

王方晨通过“老实街”的写作,成功开辟了个人写作意义上的新领地。一条街就是一个世界,就是一个容纳了传统与现代、理想与现实、文化与道德等等多维元素的美学空间。“老实”作为一种道德品质、文化符号、生活观念乃至存在方式,被形塑、被指认、被命名。这种命名不仅指向一条虚构的老街,也将一座城、一个地域含纳在内。

短篇小说《凤栖梧》 同样生长在“老实街”这块沃壤的美学流脉之上,延续着共同的美学基因和意义追求。不同之处在于,《凤栖梧》着重解决的是作为一种文化和道德特征的“老实”的精神来源与产生方式,或者反过来说,是在书写一种传统在与现代发生化学反应后所生成的新的文化面影。《凤栖梧》有一个传统武侠小说的外壳。两个武功高手隐于民间市井,身怀绝技,但深藏不露。按照传统小说的路数,“隐”与“显”是对立但又必然伴生的,“隐”的终极目的是“显”,“显”又必然伴随着某种目标的浮现,关于目标的悬念将作为动力一路牵引着叙事和读者向着目的地奔驰而去。但作者显然无意去写一篇传奇性的武侠小说。作者借助于这个符号,讲述“传统”的现代性转换及其所呈现的时代样貌,而不是借助于这个符号,延伸出一个侠肝义胆的传奇故事。显然,“隐”与“显”的传统叙事模式在这里被摒弃。“隐”不再作为通往“显”的临时状态和必经路径,而是既作为一种恒定的现实状态,同时也是终极目的。

作为传统武术的继承者,苗凤三与鹿邑夫都是“传统”的化身和载体。他们的生存状态、道德人格与“传统”之间构成延续和隐喻关系。作为从“传统”中诞下的现代之子,两人有着诸多共性特征,比如对于武术的热爱、对于物质的淡泊。这些共性特征使两人保持了长久的亲近关系。但两人之间也有着显著的差异,比如面对现代文化和生活的态度,这种差异并不能仅仅解释为个性不同,实际上也是传统的现代性转换之中的不同表现方式。小说对苗凤三魅力十足的处世态度做了细腻生动的描述。他“像缙绅名流”,“脾气也超好”,“认为世上没什么值得相争的”,有着超越世俗的淡泊超脱之气。芈老先生的一块“凤栖梧”的招牌让他不安了许久。他的低调、平和与传统武者形象形成鲜明对比。在苗凤三这里,武术的深藏于心,不是为了外化为现实行为,而是内化为一种精神信念。作为一种文化传统象征符号的武术,不再承担某种超现实的强大能力,而是转化为一种隐而不显的处世哲学。武术在传统文化中所蕴含的“动”转换为一种“静”,强势转换为一种包容,暴力征服或打抱不平,转换为一种道德感召。面对小丰的拜师,苗凤三始终保持从容淡定。在这个过程中,正是内在于心的武术精神作为一种信念给予了他力量。

鹿邑夫代表了另外一种可能的状态和结果。虽然他也有着超脱于生活和物质的一面,但鹿邑夫又在努力维护传统的崇高性。他一方面自觉习武,从身体层面延续技术性的“传统”。另一方面,面对小丰的挑衅,不惜违背师傅的嘱托,出了手。教训小丰等人的行为一方面是替师兄出头,同时也是在维护“传统”的尊严。他不同于苗凤三之处,在于仍然保留着对于传统的明确认同和自觉承继,并与现代生活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正如他裁缝铺门口大大的“功”字,那是一种鲜明的态度,也是不可动摇的信念和立场。这无疑构成了有别于苗凤三的另一副精神面孔。鹿邑夫对于“凤栖梧”招牌的有意忽略,是对某种生活方式和观念的拒绝。

小说中有一个来自于“我们”的观看视角。这个视角代表了一种来自于现在的、现代的、面向过去的凝视目光。当然,这种凝视又夹杂了复杂的世俗的猎奇的内容。街头混混小丰的拜师故事,可以看作现代面对传统的一种复杂态度,以及“传统”面对现代所可能经受的考验。因为崇拜苗凤三的高超武功,街头混混小丰一改平日的嚣张跋扈,恭恭敬敬来拜师。尽管学武的动机不纯,但这种态度彰显了“传统”的强大吸引力和压迫性。而小丰的无目的性,恰恰暴露了现代人的精神虚弱,缺乏信仰与价值,武术就只能是技术性、暴力性的腿脚功夫。而在苗凤三和鹿邑夫这里,它们显然已内化为人生的修为和处世哲学,与吃穿这样的日常生活融为一体。二次拜师失败后请来民间武者的捣乱和示威,是街头混混文化的典型体现,但它提供了一个最好的给“我们”观看的视角和机会。但这一次又失败了,苗凤三以不变应万变,沉着淡定,化解危机。这样的场景彻底抹去了崇尚武力的传统武者的形象,而转化为一个包容有度的现代智者形象。这种对比所映衬的,正是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所发生的剧烈的断裂和转换。“老实”的道德品性并非与生俱来,而是有着丰富的传统基因,经历了复杂的裂变与转换的塑形。可以说,作者通过苗凤三和鹿邑夫的故事,呈现出传统作为一种精神资源,在现代所发生的内在转换与可能的面影。另一方面,也解释了“老实”作为一种文化符号的多样化生成方式和精神资源。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将对老实街的回忆与叙述比作一场大梦,虽然老实街相对于武术文化所代表的那个“过去”,是一种现代时态,但老实街也已经消失在线性的时间之流中,同样成为“过去”和梦境,这与此刻的叙述构成了三重时间与空间。在这多维的时间和空间之中,传统的现代面影变得更加清晰,也由此显映出更多复杂的问题和困境。

(王方晨短篇小说《凤栖梧》,发表于《北京文学》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