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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21年第3期|胡竹峰:韩少功先生
来源:《红豆》2021年第3期 | 胡竹峰  2021年06月03日08:43

二〇〇七年暮春。天气很好,坐火车从郑州去洛阳,一路读韩少功先生《山南水北》,无关风月,独有芬芳。中原的春天略略迟一些,窗外景色正好,一片绿一片新,正在沸腾。一大片一大片的桐花浩浩荡荡开得漫山遍野,春光打在上面,泛着极浅的粉白色,有种烂熟的时光之美。

《山南水北》我翻读了好几遍,收存了从初版迄今的各类版本十来种,每一本专门请得韩少功先生题字签名,以示纪念。古人笔下的风物谈好是好,到底远了,隔了朝代也隔了心性,他在《山南水北》里说花草、说树木、说传奇、说人情、说市井、说逸闻、说风俗、说心性,腹笥渊博而篇幅短小,依稀旧日瓜棚下的夜谈。

后来韩少功先生告诉我,《山南水北》起初不过是日记。非怪行文有积日成书的淡然随意。韩少功先生是风云时代走过来的人,山居乡下,并不是听门庭狗吠,看花落花开,故其散淡中有思想的光芒。书中《月夜》《窗前一轴山水》《空山》《雨读》《秋夜梦醒》几篇文章我尤其喜欢,每每展读,恍似秋游。

韩少功先生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写作。一九九〇年代与二〇〇〇年后,书店里见过不少他写的小说、散文、随笔,当时没有急着要读。看过《山南水北》之后,我兴味馥郁,他的书收存了不少,每一本都认真拜读过。他写得不多,每一篇皆独具神韵,毫不含糊。

第一次见到韩少功先生,是在合肥一个笔会的晚饭时间,称其韩爹。“韩爹”是湖南乡间的称谓,汨罗八景乡的村民即以此称之。

“韩爹,你好,我是你的读者。等会找你聊会儿。”“好,饭后见。”

饭后两个人从八点聊到十一点,随后两天山水间偶尔话语。这些谈话后来整理成三个版面的访谈,发表在我供职的报纸上。

我迷韩少功先生的文字迷了十年,屡读不厌。内地各类版本存了不少,又找他要来韩语版、波兰文版与中国台湾版各类著作,各有风貌,偶尔翻翻,总能从他的书中讨得一份见识、一份文采、一份情意。

韩少功先生著作等身,或他送我或我索取或请他留名,舍下存有其手泽的书册有三五十本。我的书只送过一本《不知味集》给他。虽然印过十几本小册子,总觉得拿不出手。那一本《不知味集》写了一些草木菜蔬之味,想到韩少功先生乡居岁月或者可等闲翻翻。他后来回信说《不知味集》古拙清雅,甚好。

韩少功先生请我去过一趟海南,《天涯》杂志创刊二十周年。去了海南,他临时有事去了南美。后来信里说:“上次你来海南,我不在。这里的人都惊你积学修养好呢。”每次得韩少功先生奖饬之语,内心里有惭愧。和韩少功先生有缘做朋友,靠的也许是彼此都抱着文脉文化的襟怀。他是身怀新学的旧知识人,我是心怀旧情的新知识人。

和韩少功先生私交几年,高兴他的学问、他的人品、他的为人给了我无穷的启迪无穷的熨帖。只是我还不能写出《马桥词典》《山南水北》那样一等一的作品。

最近十几年里,不敢一日不读书,成绩到底微小得紧,并无多大进步,做韩少功先生那样的文化人真是太难。三十多岁的差距是三十多年的修养、三十多年的火候、三十多年的阅历——江湖涉猎太浅,中文不够精练,西学几乎一窍不通。

我写作力戒抒情,可常不免是抒情的,韩少功先生总是合礼,这个态度我以前不太懂得。他发给我的邮件和短信,从未有一句高调的话,也少有过于情热的句子,后来再拿起来一看,字里行间,温良恭俭。

温良恭俭是大境界,我近些时才懂得。

上回合肥办黄山书会,我请韩少功先生参加,他很忙,辞了。我又请,再辞,我还请。拗不过,到底来了。

来了就随遇而安。

晚上几个朋友在酒吧里喝酒,让我拖韩少功先生也来喝一杯。他早已不大喝酒了,拿了半杯黑啤,安安静静地坐一旁听了一场醉话。

安徽大学请他演讲,临上场题目变了。他安安静静地收起准备好的提纲,从从容容地说话,无一丝愠色。

那天飞机晚点,一晚再晚,最后夜里十一点多才起飞。我陪韩少功先生在酒店说话。临上机,心下歉然:“韩爹,辛苦了,让你熬夜。”“没事,不必想太多。放心,搞得定。”握手,再见。目送韩少功先生的身影消失在人海。

时间是二〇一七年秋天,地址是怀柔。北京最好的季节,那几天阳光分外灿烂,风吹在身上有一种稀薄的暖,很舒服。院子里山楂红了,柿子也开始红了。读完《马桥词典》,深夜里给韩少功先生写信:

少功师:

合肥别后,念念。黄山书会把你拖来,辛苦了,真是抱歉。知道你自海南又回八景享山居之福,真羡煞人啊。二十年后是我的日子吧。

第二次读《马桥词典》,三日而毕。此书也可散读,但欲得味,必乘闲得势一鼓而读。不能随看随忘,要从头全部细看才行。近日满脑子都是书中人事,此番情形多年未有过了。主要是近年读小说,多泛泛草草,读滑了。一则许多小说也实在不必精读,枉费心力。

《马桥词典》的人物、情节,可谓无人不哀,是人皆苦,书中的世界是朗朗乾坤到处藏着辛酸和无力,你不揭发不讽刺,尽力呈现。有论者以为《马桥词典》稍松散,而人物个性及情节太离奇。这一次我才知道,供出这样一个可怜芸芸众生的世界,如何能不教结构松散?也只能以词典的形式,只有词典的形式可以深入,可以八方在眼,离奇松散,再说个酸话,可叫做形式和内容的统一。这样的人物情节和世界,背后笼罩着时间的喟叹,不超脱、不退缩,骨子里是《离骚》是《金瓶梅》,时而透露出来的世情,尘世的小欢喜难抵人间大悲苦,会感到希腊悲剧理论中气息,不独怜悯。

同人知交,嗜读大著奇文,奈何写大著奇文者太少。幸有此《马桥词典》,二十年后兀自动人心魄。王国维说元剧好在有意境,复定其义道:“写情则沁人心脾,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出其口。”这三句话也可以论其他任何小说,民国以来的白话小说能当此论的,不过三五部吧,《马桥词典》是其一。

宾馆里电脑不好,一封信写了一个多小时。字字在我心里,偏偏难来电脑上,奈何。

吉祥

竹峰

2017-9-29,凌晨,北京怀柔

次日收到短信:

竹峰好!

邮件收读。同道相契,同好相惜,心通即幸,意会为乐。遥贺今秋雅逸!

韩爹

交往久了,让我喜欢的不是韩少功先生诸多成就,而是他的人性之美,是他按内心所求去生活的那种自在状态。韩少功先生的心情与行事都有一个中庸之妙,一来是天性如此,二则修为如此。我们偶尔短信聊聊:

韩爹在八景吧,乡下夏天好日子。前一阵子雨太多,闹菜荒了。买菜方便吗?

有乡亲周济,没问题。小时候在乡下,吃当季菜。黄瓜芸豆茄子吃几个月,当时觉得苦不堪言。顺天时为道,反季节为术。道术相济,中和可为。

因韩少功先生与晚辈也诚恳,我和他遂成忘年交,谈笑无忌。现在的文学艺术圈,不同辈分的人不知怎样相处,或相敬如宾,或相敬如冰。有一次和陈丹青先生谈起,他说早年间画家群虽有种种抑郁不欢,以致悲惨的经历,但老少之间无隔无忌,苦中作乐,多有诚挚真切的友谊,且见面说的都是艺术。那时没有卖画一说,互相赠画更是平常。

我一直认为写作是一个力气活,韩少功先生没那么年轻了,不必为了多出几本书、多写几篇文章劳心劳神。提议他少写再少写。他早已不在乎名利,也不需要证明自己还保持着艺术创造能力。上回海口相见,问他最近写了什么,他说你不是让我少写嘛,最近歇着呢。

我说,一个人的能量有限,好比一丈布,是制作袍子还是手帕?手帕倒是挺多,挂得满满衣架子,但我还是觉得作袍子更好。

他比我洞达,还是因人而异吧,合适做袍子就做袍子,就怕本身就是做手帕的命。

人生变幻无常,有时不免兴起水月镜花、红楼一梦的感慨。一个作家要有内功定力,才能修成正果。从一九七〇年代开始创作,同时代多少作家早已寂寂早已无声。四十年里,韩少功先生独以如椽大笔稳坐马背,面对大千世界,以不变应万变。这是学养。才华灿烂,从来容易凋谢,开得了花却未必能结出果,学养却养得出包浆。一九八〇年代翻译米兰·昆德拉,一九九〇年代翻译佩索阿,韩少功先生对域外文明的借鉴越发深远,写过好几篇亮堂深邃的思想性随笔,我后来一一读了,其间对众生的关怀蔼蔼是大儒情怀。

在海南与湖南之间数十年,韩少功先生的视野泱然笼罩上层传统经典和下层民间思想,始终不忘借鉴西方知识人的治学历程与方向——基于对社会改革和建设的责任感,基于对人类心灵认知的坦诚与严肃,是基于对文学鉴赏和文学创作的探索精神,致力剖析中国社会的连贯观景和断裂痕迹,抱守汉语根基,心胸越发浩荡,笔底越发澎湃,做人却越发家常。说家常话,穿家常衣,过家常日子。

那次请韩少功先生来安徽参加书会期间,刚好同事带了笔墨,请他在十竹斋旧笺上写了几幅小品。字迹墨色很文气,笔画里藏有锋芒,那是个性也是情怀,装一个裱框真是漂亮。果然,友人看见,索去两幅。天下迷韩少功先生小说文章的人不少,存一份手泽是福气、是缘分,也是韩少功先生的厚爱。

我曾请韩少功先生给我十年散文精选集《中国文章》一书作过序,文章不长,纵横捭阖一字一句如治印,刀刻一般。

对待桌上一盘菜,可用化学家的态度,检测其钙、铁、锌、硒;也可用美食家的态度,评品其形、色、香、味。西方的文学批评传统颇有点像前者,说观念、说技术、说规律性、说流派和主义,从亚里士多德一路下来多是这类招式,一直到现代中国文科院系的几乎全盘照搬。

比较而言,中国古代批评家则多是感觉重于逻辑,综合重于分析,审美重于公理,见诸七零八落的微观型诗论、文论、点评、眉批等。前辈们似乎乐于点打和游击,说气、说神、说意、说味、说境、说韵,像王国维谈的“有我之境、无我之境”,就没法纳入西方各种主义的框架。即便最有体系模样的《文心雕龙》,也离欧式公理化标尺太远。

两种传统各有得失,好比钙、铁、锌、硒是要的,形、色、香、味也是要的。两者可互为补充和照应。只是当下批评界大多对本土传统资源盲目已久,偏见已深,汲收太少,实为一大遗憾。以致很多科班才子眼下的拿手好戏,不过是操几枚时髦的主义标签治天下,却一不小心就把狗屎混同佳肴——这也难怪,谁说狗屎里就不能淘出一点钙、铁、锌、硒?你能说他们的化学分子式毫无道理?

西方的东西要好好学、要好好用,这是对的。但如果因此而丢弃自家审美传统,则未免可惜。不少人脑袋西化,或自以为肩膀上有了个西化脑袋,其实洋文半生不熟,原著更没读过几本,只是从译著里贩来几枚标签,在作家们额上贴来贴去,差不多是专营文化洋包装进口。一个女作家出了作品,往往要给她贴个标签“女权主义”。她的女权在哪里?骂骂男人就一定是女权?一个作家写了荒诞,往往也要给他贴个标签“荒诞派”。他的荒诞与鲁迅的、蒲松龄的、《山海经》的可有区别?到底是好荒诞还是坏荒诞、真荒诞还是伪荒诞、精荒诞还是粗荒诞、洋荒诞还是土荒诞……是否也值得说说?

“主义”通常是个大口袋,滥用就是无用。谁写了社会现实,就鉴之为“现实主义”,其实神话和寓言里也少不了现实元素。谁要是写到社会阴暗面,就鉴之为“批判现实主义”,其实作家笔下很难没有一点不平之鸣。

更懒惰、更廉价、更可乐的说辞是“新现实主义”“新写实主义”一类。须知这世界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拦也拦不住,谁想不新都不行,谁想写出文学中的高仿古董都不大可能。一个“新”字能说明什么?我们夸一场球赛、夸一个脸蛋、夸一棵树、夸一桌菜……夸上一个“新”字就算高明?这些东西“新”不“新”的又如何?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竹峰是可贵的异类,其写作是我期待已久的一种勇敢尝试,一种重建中国文章审美传统的可贵立言。他志在传承本土遗产,另辟批评新局,谈墨趣、谈韵致、谈风骨、谈意境,在精微处看智慧,在总体上见心性,对中国文学批评的实践和理论别有深刻体会,给我们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新的方法。竹峰还由文及人,由人及人境与人生,遍及草木虫鱼、日月山川、衣食住行、天道人心,于字里行间重申“功夫在诗外”(陆游语)的文学观,包括体悟“大块假我以文章”(李白语)之浩瀚古意和美意——不失为文章之道的又一要旨。

写法就是活法——这与西方人说的“文学即人学”几乎异曲同工。中国先贤从来就主张“文与人一”,于是他们相信文章不是写出来的,而是作者们活出来的,不过是一种生活态度、生活方式、生活环境、生活经验与感受的自然留痕,因此各种笔墨不是血管里流出来的血,就是水管里流出来的水(鲁迅语)。这与西方上个世纪新批评主义的文本论,即封闭性的文本崇拜和文本折腾,同样拉开了足够距离。

顺祝竹峰一再活出回肠荡气的精彩文章。

厚爱太多,更有知言,让我想起《诗经·小雅·伐木》一篇的文字: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

据说韩少功先生去海南是一个雪天。暮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紧起,纷纷扬扬下着满天大雪。雪漫漫地压着的天地里,青年韩少功先生渐行渐远,走向天空晴朗。

胡竹峰,1984年生于岳西,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空杯集》《墨团花册:胡竹峰散文自选集》《衣饭书》《豆绿与美人霁》《旧味》《不知味集》《闲饮茶》《民国的腔调》《雪天的书》《竹简精神》《茶书》等散文随笔集。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安徽文学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滇池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草原》文学奖、《红豆》文学奖,《中国文章》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部分作品被翻译成日语、英语、俄语、意大利语对外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