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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魆《夜叉渡河》:历史总会有不同的变体
来源:中山(微信公众号) |  陈志炜  2021年06月03日08:58
关键词:路魆

2021年应该是路魆在文学上有所小成的一年,长篇小说《暗子图谱》发表于《广州文艺》,即将推出单行本;短篇小说集《角色X》历经三年终于得以出版(作为这本书的编辑,我非常惭愧);短篇新作《夜叉渡河》发表于近期的《钟山》杂志;还有短篇作品即将发表于其他文学大刊。

路魆擅长以现代寓言的讲述方式,将虚实结合,用性格行为都颇为怪异的人物、纷繁的意象、仪式感的场景,一起构筑一个让人感到陌生、又切实存在的世界。这在他的许多作品中都有所体现,比如《暗子图谱》中的“我”在“夜游者的废墟”进行采集风球草、捕猎草原鼠的日常劳作,而这个地方隐藏着诸多秘史;比如《窗外的黑色马》中“美丽平静”的海边乡村,以及为马癫狂的一家人;比如《林中的利马》中的寺庙,为冥想而疯狂的利马,“我”与利马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

本次在《钟山》杂志发表的新作《夜叉渡河》也是如此。路魆以《聊斋志异·夜叉国》选段及粤语对话开端,加上雨水与河流的意象,发生于南方小镇的、茫然无垠的泅渡场景已然呈现眼前。不断念叨水鬼(夜叉)故事的爷爷,显然就是“怪异人物”的核心,且怪异之火并不局限于一个人物,而是在整个家族蔓延。主角艮(《周易》八卦之一,代表“山”),以及他失踪的双胞胎兄弟坤(《周易》八卦之一,代表“地”):一个不关心家人,对水有着强烈的渴望,只想入选市里的青少年泳队;一个水性不行却硬要跟着哥哥渡河。当弟弟坤消失在河水附近之后,父亲带着搜救队去寻找,被水底废墟的钢筋卡住窒息身亡。爷爷患上胃癌,不肯吃药只想饮酒,最终死亡;终于有了忏悔之心的艮想背着爷爷,渡河将其送往河心洲的出生地,却觉得背上越来越沉……整篇小说中的人物皆承继着一种独特的精神状态,这种精神状态的碰撞,将几次与降雨、河水有关的死亡串联起来,共同叠加成一片氤氲场景。

小说中爷爷自述是《聊斋志异》中夜叉后人,被夜叉国的人追杀,这让人想到他长篇小说《暗子图谱》中的主角为山魈之后。这里暗含的异类感,有“异—同”关系;还有家族传承,是“父—子”关系。这让人想到卡夫卡的一个千字短篇《一只杂交动物》(又译《杂种》,本处引文皆来自洪天富译本),里面主角养了一只“一半像小猫,一半像羊羔”的动物,也是“父亲遗留下来的财产”。并且,主角虽然认为这种杂交的归属是“屠夫的屠刀”,却也愿意“把它们的存在当做神圣的事实共同接受下来”,这只动物“并不满足于自己是羊和猫的杂种,甚至还想成为一只狗”。在《夜叉渡河》中,这种身份杂糅是家族继承而来的,就像卡夫卡与父亲看似敌对的关系背后,是对父亲犹太人/德语母语者/分裂中的奥匈帝国国民身份的继承。爷爷反复念叨夜叉的故事,逃离水,哥哥艮却想要向水复归,希望参加泳队,最后在爷爷去世后带着爷爷渡河,才明白肉身的沉重。

在“夜叉—人”的“异—同”背后,在家族传承背后,更大的、更不可抗拒的是历史。我们可以在爷爷身上辨认出一些历史碎片,比如:“因为夜叉身份的问题,爷跟人家斗殴,脑袋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还被迫跪在碎玻璃上承认错误。”以及:“爷的大哥在街头被人打死了。那几年,还有很多所谓的夜叉后代被人认出来,像爷那样被迫跪在玻璃上,当街打死,扔到河里,河水都染红了。”具体“那几年”是哪几年,作者并没有详述,但我们可以根据爷爷的年龄在历史的卡尺上对照。因为爷爷记忆的问题,他对历史的回忆往往是不可靠的,他用直觉将一切碎片都汇拢在“夜叉”主题之下。被他归于此的还有:“爷说,他的头之所以这副模样,是日军用枪托敲的,但有时他又改口说,是跟别人争田地时,给人用锄头敲的。”爷爷对历史的感知,对历史的记忆,其实也是大多数普通人对历史的感知与记忆。

由此推到小说的形式,小说的虚实相间也便有了可解之道。为何哥哥艮讲述了导致坤失踪的渡河事故之后,爷爷会说:“妙哉!你这故事,连聊斋先生听了都要鼓掌啊。哈哈哈。”明明是失去孙子的悲惨事实,爷爷却像没事人一样。弟弟坤失踪后,竟然打捞到一只淹死的猴子(夜叉也称“水猴子”),爷爷将它捞回去当成坤凑合埋了,还请人超度。而艮做梦,梦见坤化作夜叉回来后,夜雨从爷爷的房间漫了过来,把地板都浸湿了。一些看似虚构之事,纷纷冲入现实以证明自己的真实,而对真实事件,爷爷却将之当成故事。作者还埋了一处谐音,说坤背《夜叉国》时,会把“泛海为贾”的“贾”念作“假”。这里的真假之辩自是不用多言。作品以《聊斋志异》开端,实际上也是把虚实分成了至少三路。我们都知道,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本是民间传说,是以口头形式传播的。蒲松龄设了茶局(类似今天的“我有酒,你有故事吗”),将故事以书面语(文言文)的形式书写下来。而路魆《夜叉渡河》中的爷、艮、坤,则像是将书面内容又化成了现实,在口语、书写以及切身经历的现实中往返。这也正像历史的存在形式:口述的,口口相传的;史书记载的;以及亲历历史。正像小说开头所说:“无论是什么,反正在爷的眼中,凶险的东西总会有不同的变体,障人耳目,迷人心窍。” 历史显然也是如此,历史总会有不同的变体,且这些变体会永远混合在一起,永远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