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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1年第5期|江子:那些非同凡响的灵魂(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21年第5期 | 江子  2021年05月28日08:36

江子,本名曾清生,男,1971年7月生于江西吉水。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十月》《天涯》《钟山》等刊物。出版长篇散文《青花帝国》,散文集《去林芝看桃花》《田园将芜——后乡村时代纪事》《苍山如海——井冈山往事》《赣江以西》《在谶语中练习击球》等。中国作协会员,现在江西省作家协会工作。

1

一走进湴塘,就看到它在路边蹲着。我们一到它面前,它就站起,摇着尾巴。

它是只土狗,学名中华田园犬。它长得一点也不帅,个头不大,毛色不算光滑,也不算纯——灰中有点黑。

它表情高古,眼神幽深,一看就带着老魂灵。

我们开始没有注意到它。我们只是到访者。我们跟它以前没有交情。我们这次到湴塘,纯粹是一次意外。

我们四个人:央视科教频道纪录片导演司庆辉,撰稿、散文作家郑骁锋,郑骁锋的好朋友、开中药馆的王剑锋和我。司庆辉是北京人,郑骁锋、王剑锋是浙江永康人。三个外省人到江西,我领着他们到我老家江西吉安转转。最后半天,我计划是带着他们去欧阳修的故乡永丰看看,可司导说不去。自己祖上与欧阳家是冤家呢。——他说的是欧阳修与司马光的事儿。那就只有去杨万里的故乡吉水湴塘了。

我们按自己的线路走。这是我二十多年前就经常去的村庄,我熟得很。我带着他们去看杨氏宗祠,告诉他们说这可是孕育过杨令公的杨姓南迁的重要中转站,包括南宋杨邦乂、明朝杨士奇等杨氏名人都是它的血脉。然后去看了摆在祠堂里的杨万里诗文集木刻版。然后,我们离开祠堂,拜访了杨万里当年辞官还家经常休息的廊桥。

然后我们发现它一直跟着我们。不是的,是它一直在领着我们。它似乎知道了我们要走的线路和顺序。它先到了祠堂,然后去了祠堂里堆着杨万里木刻诗文集的小屋,然后出门领着我们向着廊桥走去。

它不太合群。一路上,它不跟其他的狗打招呼。它无声,就像是一个幽灵。但它与我们保持着默契:我们停下来说话,它就蹲下来等在那里。我们迈开了脚,它就在前面走着。

离开廊桥,下一站我们就去杨万里的墓地。墓地离村庄有两三里的样子,在山后面。从廊桥上下来,要经过几道田埂,然后转到一条机耕道,再走上一段路,才能到达。路上有不少岔道的,一不注意就会走错。

它对我们的计划宛然在握。它在前面引着路,向着杨万里墓地方向走去。

路是土路,不好走。天刚下了雨,地上很泥泞。我们只有不断挑选干爽坚硬一些的地方下脚。我们因此走得很慢。它不急,配合着我们。它一直与我们保持着七八米的距离。我们停下,它就等着,转过脖子向我们望。我们迈步,它就向前走,然后在岔道口蹲下来,扮演着路标的角色。

它到了杨万里的墓地,然后蹲在了墓碑前。我们饶有兴致地参观墓地,读着神道碑上的文字,看着墓地四周的风水。等我们想起它来,环视四周,却不见它——它哪儿去了呢?它是真实的存在,还是仅仅是我们臆想出来的一个幻象?

它是谁?它怎么就这么先知先觉?它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们不去欧阳修故里转而到湴塘的计划?它与南宋绍兴二年辞官不做回到湴塘的杨万里有什么关系?它的灵魂里,会不会收藏了一个叫南宋的朝代?

2

去年10月19日,秋分前夕,朋友少青的微信里晒出了一只鸟。它已经死了。

它闭着双眼。头、翅膀和尾巴成了一条直线。颈部的羽毛完全松散了开来。脚悬了起来,快要贴到尾巴,像飞机收回了起落架。脚趾蜷成了“O”形。

它黑灰色,胸前有一团白色的绒毛。它的学名叫鹰鹃。

江西遂川县是个山区县。那里有个营盘圩地形特殊,连绵群山形成了一个东西贯通的凹形通道,通道出口,正好有一个10公里宽的隘口通向南方,每年秋分前后,这条通道内会出现一股从西北吹向东南的强大气流,气流沿着山势上升。来自西伯利亚和我国北方数以十万计的候鸟,就会从这里南下进入南方过冬。

这条道因此被称为“千年鸟道”。

每到秋分前后,就会有无数的人们赶去营盘圩看鸟的迁徙。当然也会有不少利欲熏心的人与候鸟保护站的人捉迷藏,在鸟道上悄悄张开鸟网抓鸟。少青就是去营盘圩看鸟的人。而那只鹰鹃呢,就是被鸟网网住翅膀受了伤的鸟。

候鸟保护站的人从捕鸟者手上夺下了这只鹰鹃,准备对它进行救治。可它不干。它自杀了。准确地说,是活活气死了。

候鸟保护站的人说,这种鸟气性大,受伤被抓后一直生气,然后就气死了。

这只鸟来自哪里?它有怎样的性格,怎样的经历?从几千里之外南迁,它一路上受了怎样的苦?它名鹰鹃,肯定有着鹰的属性。它是不是有一个很大的志向?如果有,那一定和天空、远方、风速和节气这些伟大的事物有关。或者和歌唱有关。据说,它是鸟中的歌唱家,它的鸣声清脆响亮,为三音节,其声似贵贵一阳,贵贵一阳。繁殖期间几乎整天都能听见它的叫声。有没有可能,它的南迁,是去赶一场音乐会?

有没有可能,正是这个志向的鼓舞,让它不避几千里的遥远奋力地飞?

可是到了营盘圩,它遭遇了不测。折戟沉沙,壮志未酬。它恨呀。随着它的受伤,这个志向已经不可企及。它当然不愿带着残缺的身体苟且活着,从此与鸡雀为伍,与猪犬做伴。它可能认为,一只名字中带了鹰的鸟,一只享受过远行的与气流搏击过的鸟,一旦不能飞上天空,结束生命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然后它自杀了。

已经过了快一年,我依然惦记着朋友少青微信里自杀了的鹰鹃——一只有气节的鸟,一名鸟中的烈士。

如果鸟也是有灵魂的,现在这只鸟的灵魂,飞到了哪里?

3

那匹狼蹲在那里。它的背后我们称之为山,但其实是隆起的光秃秃的红色的丘陵。只有一两棵树,以及有一搭没一搭长的草。正是冬天,天气极冷,一场冬雨过后,草都衰黄,树就仿佛葬礼上忍住哭声的未亡人。

真正的青山在丘陵的后面,隔着七八里路的样子。那里山连着山,树连着树,叶子牵着叶子。野兽是尽可以出没的。

可是现在,这匹狼是孤单的。它没有同伴。后面几近裸露的丘陵,把它充分暴露在我们的眼里。

它的前面是大片的田野。我们赖以生存的田野。现在,它也是裸露的。一个个枯死的稻茬仿佛箭镞,让这冬天的田野仿佛远古时代干戈寥落后等待打扫的战场。

田野的前面是我们,在晒场上多少有些惊魂未定的我们。大人和我们在一起。很多孩子紧紧牵着大人的手。我们害怕一松手,狼就会飞跃而来,把我们叼走。

我们的后面是村庄,让我们感到安全的村庄。

那匹狼是被我们村的一个大人发现的。它从山上下来,走在进村的路上。大人以为是一条狗,并没有太注意。可是想想,它来的方向不对,最后看到它的绿眼睛。大人顿时吓坏了,在空荡荡的村口大声叫嚷。结果,更多的大人和孩子纷纷从家里跑出来,聚集在村口的晒场上。

它为什么要来村子里?是饿了吗?看着它皮毛软塌,脏兮兮的样子,可以想见它过得很不好。这个冬天,它能够捕到的食物并不多。说不定,它已经好多天没吃到像样的东西了。它决定冒险进村看看。说不定它能捕到好东西,比如鸡鸭,比如牛猪,甚至没有大人关照的小孩子……

它把自己伪装成狗的样子,选择在黄昏快到来的时候进村。它以为这么冷的天,又是黄昏,村里走动的人肯定很少,它装成狗,即使被人看见,人们也发现不了。

可狼就是狼。它身上的野性,它目光里的杀气,它举止间的迟疑与躲藏,怎么可以让人把它与狗混淆呢?

它失败了。人们越来越多。他们在晒场上大声叫喊。没有人敢拿出硬家伙来驱逐它,人们只是想借助群体的叫喊来吓退它。人们的叫喊,在这冬天空荡荡的田野里回荡,因恐惧而显得无比凌厉。

它只好往回走。它的步子实在是太慢了,慢得与人们激越凌厉的喊叫声远不相称,慢得毫不掩饰它对此行失败的不甘与对人们的蔑视。它的慢让人感觉,它不是被驱赶,而是君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然后它并没有一直向前走,而是在离我们大约百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向着我们的方向坐下。我们的叫喊声越大,仿佛裂帛,而它无动于衷。我们想从它的嗥叫声中分析它的态度,而它沉默。

它蹲在那里,好像一个看戏的人。而色厉内荏的我们,就成了为它表演的戏班子。

一边是一,一边是一百。它一点都不感到自己势单力薄。它就这么和我们对峙着。时间很久了,而它没有让步的意思。它一动不动,仿佛一块凝固了的石头。

它太过分了。它怎么可以如此傲慢,如此嚣张,如此有恃无恐?

天渐渐黑了。黑让我们害怕。在黑面前,我们肯定不是狼的对手。趁着最后的一丝光亮,我们赶紧回到家中。在路上我们忍不住回过头,但见它渐渐融入黑暗之中。最后,天地间只剩下茫茫的黑色。

4

它的爪子牢牢地抓在猎人的手臂上。不对,是猎人戴的长过肘部的皮手套上。为了招徕生意,猎人不断地摇动着手臂,它随着猎人的摇动扑腾着翅膀。为了保持必要的平衡,它不得不伸展开整个翅膀。

真长呀,它的翅膀充分展开应该有一米多宽。

它的羽毛是黑褐色的,这使得它看起来很威严。它的嘴是黑色的,质地一看就知道坚硬得很,仿佛金属。而它的嘴边是黄色的。它的脚也是黄色的,但与嘴角的鲜嫩的黄不同的是,脚上的黄色彩就暗淡一些,应该是多年的风餐露宿的结果。它的翅膀铺开,可以看到两个翅下有对称的两排白色的毛,仿佛刺客暗藏在胸前的一组暗器。

猎人手臂不动的时候,它就锁着翅膀,仿佛某个山顶上一块硬邦邦的石头。

那是在新疆阿拉泰地区南部的草原上。它的后面是连绵的群山。一个庞大的羊群在吃草,仿佛是一个个软球在滚动。

按理,此刻草原的质地该是轻柔的、慈悲的。这么多毛茸茸的羊。可是,因为它的存在,我们并没有感到草原的慈悲柔软,反而有一种宝剑出鞘的凶狠感。

猎人看到人不少了,奋力举起了手臂。如此,它就高高在上了。我们抬头,看见它高过猎人,高过群峰,它顺着猎人的手势铺展开的翅膀,与天相接。

它是一只鹰。名义上是猎人用来招徕旅客的一个道具。猎人戴着皮帽子,脸色是红色的。他是维吾尔族、蒙古族、俄罗斯族,还是哈萨克族?他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告诉人们,人们可以跟它合影,也可以对它拍摄,但是要交钱。抓在手上合影五块钱,直接对着它拍两块钱。

可能是猎人说话的时候手抖了下,为了平衡,它又一次伸展开了翅膀。这可是一个绝好的拍摄机会。出于本能,我们同行的一个摄影家立即对它进行抢拍。

可是猎人不干了。他觉得摄影家违反了契约。他把鹰交给了身边的人,向着摄影家冲过来,抓住了摄影家的前胸,立即将拳头砸了下去。摄影家躲闪着,挣脱了猎人,飞快地向远方跑去。

猎人追着摄影家。比起年轻力壮的摄影家,他毕竟上了些年纪,眼看就追不上了。他选择往回走,嘴上骂骂咧咧。我们一句话也听不懂。他重新站在原处,向人们展示他的鹰。

——怎么就感觉,猎人并不是鹰的主人,反而是鹰的奴仆?怎么就感觉,猎人的凶狠,出自鹰的熏陶,乃至训练?怎么就感觉,猎人对摄影家的暴力行为,乃是出于鹰的命令?

我一直望着鹰。我渴望它哪怕对我有一点点的眼神交流,一点点的对我的尊重。可是我失望了。它君临万物,目中无人。

要经过怎样的飞翔,怎样的追捕厮杀,怎样的与风雷闪电的对抗与和解,怎样的饥饿、寒冷的煎熬与生死的考验,翅膀要掠过多少江河,才能有如此不可一世的眼神?

……

节选自《北京文学》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