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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者:怀念一棵树
来源:《收获》 | 张者  2021年05月25日08:25
关键词:张者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为一棵树操心。那棵树在天山余脉的一条山沟里,在那个废弃的矿山小学的山前。当时,我已经到了山清水秀、古木参天的内地读书,却对远方的那棵孤独之树念念不忘。那是一棵胡杨树,人们在它身上赋予了很多神奇的传说,说它三千年不死,死了三千年不倒,倒后三千年不朽。这个传说不可信,树哪有不死的?死后的木头哪有不朽的?这只是人类对胡杨树的一种精神信仰。

在寸草不生的天山南坡的一个山沟里,我们太需要一棵树了。一棵树有时候比水更重要。水关乎我们的生命,树却关系到我们的心灵,这不仅仅是遮荫那么简单。人类是树上下来的,树才是人类真正的精神原乡。

后来,我把那棵树移进了我的心里,我让它在我的心中成活。我还准备着把它写出来,告诉所有人,我心中种着一棵树。我想真实地为那棵树写一篇散文。可是,每当我要动笔的时候,我眼前就会出现两个人:一个是刘亮程一个是李娟。在西域的天空下的这两个男女,让我失去用散文写一棵树的信心和勇气。他们原本就是生长在西北旷野中的两棵树,野生的。大凡野生的比家养的更有生命力,况且我辈还是嫁接的。本来是一棵桃树,却又嫁接成了桃李,嘿嘿。他们是天生的散文家,发芽那天就确定了成为作家的品种。写作对他们来说已不是做秀,是生命的一部分。

由于这两个人的存在,我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集中精力自信地将一棵树写下来。因为,在我看来写西部的一棵树已经不需要我绕舌了。刘亮程能在一个人的村庄住很多年,在村外的野地里扛着铁锹转悠一天,回来就能写一本书。李娟在最普通的羊肠小道上,能寻求万物命运的某种可能。他们将万物个体的向死而生置换成对人类命运的整体思考,这是他们的本领。李娟的豁达和超然,刘亮程的知天命和安宁。哪怕是浮光掠影的一段语言描述,就足够使西域的天空光芒万丈。

我要和他们保持距离,他们在天山北坡,我曾经生活在天山南边。天山是一座神奇的山,否则为什么叫天山?借“天”之号为一座山命名,可见这山在人们心中的地位。这是把虚幻命名现实化了。可是,这么伟大的天山却如此的不公平。北坡松柏朝天,绿草成原,而南坡寸草不生。

我希望能唤醒天山南坡被旷野和风沙尘封的生命意志,我希望表现大漠边缘和戈壁滩上与生俱来的生存状态。这种生存状态在天山脚下在西域的天空下显得天真烂漫和无奈。这种天真烂漫无法靠散文完成,我要写小说。

散文需要用一种抒情的有气韵的语言,那需要无中生有,需要从内心中自然流淌出来。可以没有情节和人物,可以没有故事。小说却是一种叙述语言,要讲故事,要向着一个方向努力。你要带着读者走完荒野中的一条路,到达那美丽的绿洲。如果你把读者扔在旷野上,那就是耍流氓。一部小说让人们记住的通常是故事,是人物,无论你的小说语言再好,很少有人记住小说语言本身。语言是小说之所以能成为小说的品质,它不具体,就如好钢锻造成利刃。一部小说读过后,语言忘记了,却记住了人物和故事。就像一首歌,我们可能忘词了,却可以哼出那个调。散文却需要让人记住的是语言本身,语言的语调,语音,韵味。当你记住了某一篇散文,肯定能记住那些好句子,可以吟诵,这是散文语言的力量。当你记住了一部小说,你可能把故事讲出来,这是小说叙述的力量。

当我动笔写这一棵树时,我才发现,我写的不仅仅是树,原来是人,是我们的老师。他是和那棵大树一起死去的。那次死亡是我少年时无法忘怀的经历。

写作和自己的经历有关系,这十分正常,当你要成为一个专业写作者时,经历又是显然不够的,需要根据经历创造一个故事。我创作了这个故事,这就是《山前该有一棵树》。我写了一个生存环境极为不完美的地方。后马克思主义者齐泽克说:“从不完美中发现完美,便是爱这世界的方式”。

我们现在谈论一个作家,基本上不谈文学本身了,谈的是这个作家拿了什么奖。当你奋不顾身地把某个作家的获奖作品拿来一读时,你发现那只不过是一堆老生常谈的破旧文字,没有生命力。你的失望情绪会像雾一样从内心的山峦中升起。这让人对文学产生一种幻灭,开始怀疑文学的意义,开始反省自己写作的意义。这时,你写不是,不写也不是,这就是一个写作者遇到的瓶颈。如果不写你会失去那种让人甜蜜和满足的生活;如果硬写,你会用笔尖划伤自己柔软的内心,从此厌倦写作。这种瓶颈每一个写作者都会经历,想走出来全靠自己。

如果文学只是为了丰富我的人生,我觉得我的人生已经很丰富了。年轻时突然在 “文坛”上引起关注,被媒体评为所谓的”最有潜质的青年作家”。这么多年过去了,而我好像还活在青年作家的心态里。反思一下,我也许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我感兴趣的东西太多,挣钱,炒股,写剧本;种菜,养花,栽果树,所有的一切都要用时间和精力。在相当长一段时间,我的写作生活在一种自在和松弛的状态下。想写就写,不想写就不写,所以我的产量不高。在写作方面我没有来压力,写与不写无关生活。李洱兄说我太松弛,太舒服了,没有压力……这样好吗?这不由让我猛醒。

其实我对自己越来越不满意,我花在文学上的时间也许太少。既然我对写作还有野心,那么和整个社会产生摩擦力是不可缺少的。这不仅仅通过阅读,我还要走出去,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现状,只有这样才能在生命中经历更多的可能性。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这也许是我今后的生活方式,这也许对我未来的写作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