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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环王》:小说与银幕中的英雄史诗
来源:澎湃新闻 | 闫力元、俞亮  2021年05月20日08:07
关键词:《指环王》

《指环王》三部曲近日在国内重映,掀起了一波怀旧浪潮。上映于世纪初的《指环王》三部曲是奥斯卡史上获奖最多的作品之一,时至今日,已经成为影史无可争议的经典。电影改编自J.R.R.托尔金发表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同名小说《魔戒》,小说作为西方奇幻文学的扛鼎之作,与电影同样经典。改编这样一部宏伟庞大的史诗著作,向来极具挑战性,导演彼得·杰克逊的工作显然是成功的。那么,《魔戒》的小说与电影有何区别?传达了怎样不同的艺术追求?又有着哪些沟通之处?《指环王》三部曲重映海报

《指环王》三部曲重映海报

Part 1

史诗与戏剧:小说语言与电影语言

《魔戒》原著长达百万字,背后更有中土世界的庞大设定,如历史纪元、家族谱系、历法乃至文字系统,电影三部曲十个小时的体量,尽管已经算是鸿篇巨制,但相较小说而言,无疑也只能算是小规模。那么,如何对小说情节进行裁剪,在尽可能交代世界观的情况下,最大限度地推进故事情节,当然是改编首先要面对的问题。

小说与电影情节大多数的不同,都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如《魔戒》中开头的生日宴会到甘道夫确认魔戒的性质,从而开启护戒同盟的计划,中间隔了整整十七年,因而弗罗多实际上不是刚成年,而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成年霍比特人,这一段曲折电影中以一段蒙太奇剪辑交代过去;第一部中弗罗多、山姆、皮平、梅里四人离开夏尔到跃马客栈的经过,电影中也大幅删减;一些人物的删减亦是出于简化叙事的目的,许多必要的情节转移到了其他人物身上,如第一部救治弗罗多的是精灵领主格洛芬德尔而非阿尔玟;包括小说中,销毁魔戒之后,还有一段“夏尔平乱”的情节,失去法力的萨茹曼蛊惑了夏尔的民众,归来的弗罗多等人同他斗争,这一段电影中也完全删除。 

但如果只是裁剪情节以适应电影的节奏,这无疑只是庸才的思路。电影的创造性在于,不仅有无奈的删减,同样有浓墨重彩的铺陈,主创团队们将一部带有史诗品格和野心的奇幻小说,改编为一部极具戏剧性和观赏性的大片,这背后是不同的媒介语言和艺术追求的体现。《魔戒》原著是史诗性的,托尔金创造了一个庞大的世界体系,而不仅仅是一个有高潮的故事。《魔戒》几乎严格地执行了“去高潮”的表达方式,哪怕是最高潮的魔戒销毁的情节之后,也要安排占据几乎四分之一篇幅的回归夏尔、收复夏尔的情节,如果从营造高潮的角度而言,这无疑是一个缓笔。然而这是史诗的品格,史诗中有英雄、有伟大事迹,但并不止于此,史诗讲述过去的英雄和伟大事迹,哪怕再惊险,也已经是说书人口中业已过去的时代。因而托尔金不慌不忙,他无意营造明显的情节高潮,他可以平铺直叙,着墨均匀,他详细地描写地理地貌、风景、人物,不重要的谈话和不重要的人,情节关要处,说书人吟唱一首歌谣。这是过去时代生活本来的样貌。无论当时多么惊心动魄,在回忆中总会变得缓慢,如同霍比特人的歌谣一般,这是史诗的特征。 

《魔戒(插图本)》,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2014年6月版

而电影则是戏剧的艺术,尤其是商业时代的大片,不能容忍没有高潮的漫长时段——被短视频宰治的现代人似乎尤其如此,《指环王》重映,已有网友高呼无聊了!彼得·杰克逊在尽可能保有原初的史诗品格的同时,完美地实现了商业大片的自我期待。这不仅是用极致的视觉技术复刻了小说中大段篇幅渲染的中土景致,更在于他将缓慢的情节裁去,并极致地渲染那些惊心动魄的高潮时刻。壮丽而悲壮的音乐响起,观影的人群身临其境,连呼吸都变得急迫起来,电影完美地制造了这样一场梦幻。

几次战役(同时也是影片的高潮)的改编最能体现这种戏剧化的营造。原著第二部叫做“双塔殊途”,只是平淡的过渡,交代了萨茹曼的失败。海尔姆深谷一战,电影中刻画了固执但英武的洛汉国王和睿智的白袍巫师的意见分歧(原著中无),因而死守深谷时的悲壮和黎明时分的奇兵降临,就更加使人一时深感悲怆,一时又高呼过瘾。而树人攻陷艾森加德的情节,如果没有电影中梅里、皮平灵机一动,让树人看到被毁的树林,继而掀起树人之愤怒,也不会与海尔姆深谷的奇兵遥相呼应,增添一重突然掀起的高潮(原著小说中树人们并没有这样的突然“转变”)。同样,刚铎围城之战,不用说法拉米尔率领两行骑兵毅然赴死的悲壮,正式战场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重重叠叠的高潮和援兵,亦是小说中规避了的叙事方式。

我们同样可以敏感地分辨出许多好莱坞式的小花招。诸如第二部中给英俊的人皇阿拉贡安排的感情线(甚至不惜专门加入他坠入深谷的情节),洛汉公主在原著中隐微的心事,变成了电影中浓墨渲染的痴恋;又如阿尔玟故事线的增加。第三部结尾,人皇的登基以及他与阿尔玟的结缔,原本在小说中是不同时间发生的事情,在电影中却被安排在了一起。人皇与阿尔玟在众人围观下接吻,让人感到多少有些诡异,但不可否认这符合了好莱坞经典圆满结局的模式,事业与爱情双丰收,英雄美人长相厮守。

Part 2

英雄与歌谣:故事的主体与载体

除却情节的增删,值得注意的还有人物塑造上的细微改动。例如,初看《指环王》的观众,往往会产生一个相同的疑惑:霍比特人这么多,为什么一定要挑选弗罗多作为持戒人?就算他确实比其他的持戒人更为坚定,但是在第三部中,山姆似乎也短暂地负担过一段时间戒指,说明他似乎也能分担一些持戒的压力,那么多找几个霍比特人,轮流戴上魔戒,这样不是可以减轻持戒人的负担吗?从原著中我们可以得到解答,原著中,山姆戴上戒指后“立刻,魔戒的重量把他的头坠扯得直垂到地,简直就像挂上了一块巨石”。相比之下,电影仅是短暂地表现了山姆交还魔戒时的不舍,着重于魔戒的诱惑而非其本身的负担。这样,就削弱了弗罗多作为持戒人的不可取代性。弗罗多的责任不是随便一个霍比特人就可以分担的,他实实在在是在完成着英雄壮举。可见,尽管《指环王》三部曲已经在相当程度上忠于原著,但其对于情节取舍与侧重的细微差别,却制造了人物形象差异,亦影响了观众对人物的解读。

电影在很多个人物的塑造上,都做了不同程度上的“精加工”,将人物塑造得更为立体。如阿拉贡一角,电影中阿拉贡挣扎于伊熙尔杜最终被魔戒蛊惑的阴影之中,他的流放很大程度上是自我流放,能否摆脱先辈的阴影,不重蹈覆辙,是这一人物内在的挣扎和矛盾,也是他最终实现“王者归来”所必须克服的心魔。电影突出了这一点,然而小说中,这一层挣扎并不存在,阿拉贡也似乎并非自我放逐。

在角色成长与人物弧线的层面上,小说与电影有着类似的结构。约瑟夫·坎贝尔在《千面英雄》中将英雄历险的标准道路归结为“启程-启蒙-考验-归来”的核心单元 ,当我们沿着这个模板比较《魔戒》中最核心的两位英雄——弗罗多与阿拉贡时,我们看到惊人的相似与对应:护戒同盟的出发无疑同时是两人历险的启程;分道扬镳后两人各自踏上不同道路,亦是明确了自己使命的启蒙过程;弗罗多旅程中表现的贪欲、冷漠、疲惫无不来自魔戒对其人格的扭曲,而隐藏在对抗奥克大军之下的,是阿拉贡对自己身为王储责任的寻回。英雄面临的考验可能来自外部,也可能来自内心,但终究是对内心隐藏障碍的战胜,正如弗罗多在最终时刻未能抗拒魔戒的诱惑,阿拉贡的力量也不足以对抗奥克大军,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通过考验,咕噜完成了毁灭魔戒的最后一步,而保全咕噜的正是弗罗多即使在魔戒影响下仍未泯灭的善与仍保持完整的人格;阿拉贡也同样在驰援洛汗、刚铎及攻打魔多中一步步完成了从大步佬到埃尔萨的转变。

结尾,阿拉贡与弗罗多都返回了故土,然而,阿拉贡可以终老于刚铎,王位将由他的子孙继承,伊熙尔杜的血脉将继续流传;弗罗多只能前往阿门洲,并终究无法逃脱死亡的宿命。英雄逝去之后,他的力量、智慧、品质、荣誉也都随之消逝入土,在精灵可永生的阿门洲,弗罗多可预见的死亡都显得孤寂,但这并不意味着冰冷与虚无。

他们将被传唱,以传唱的方式被铭记。史诗的吟唱,归根结底是关于英雄的记忆。正如摧毁魔戒后山姆道出的那句“现在该讲讲九指弗罗多与厄运魔戒的故事了”,英雄们的故事将在比尔博与弗罗多的手稿中继续流传,并在续写中不断延伸。在托尔金的中洲世界里,歌谣作为语言的载体,比文字更为普遍,作者,或更广义的,歌者作为英雄事迹的传播者,将其赋予更广大的群体。 “英雄死去了,并不是为了他自己的荣誉,甚至也不是为了他的同伴,而更多的是为了这歌曲的荣誉:这歌曲向一群入迷的听众诉说着凡人生命的伟大与脆弱。”也正是这个意义上,电影才将弗罗多撰写的作品直接命名为《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英雄的事迹与荣誉、歌谣的传颂最终统一为这部壮阔的史诗——即为《魔戒》本身。

正如电影开头说的那样:“历史成为传说,而传说成为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