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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史密斯诞辰百年:被讲述与被隐匿的
来源:澎湃新闻 | Dzolan  2021年05月19日08:02
关键词:海史密斯

海史密斯去世二十年后,美国导演托德·海因斯将她的小说《卡罗尔》改编成电影,讲述两名女性如何跨越年龄和地位相爱。电影当年入围戛纳电影节,斩获最佳女演员奖。鲁尼·玛拉饰演的特芮丝和凯特·布兰切特饰演的卡罗尔成为影迷至今仍在追捧的CP,被冠以“小白兔与大魔王”的爱称。

托德·海因斯导演的电影《卡罗尔》

对海史密斯来说,这部电影来得太晚。在她有生之年,她看到过自己的第一部小说《列车上的陌生人》被希区柯克拍成电影,她最著名的“雷普利系列”被法国导演雷内·克莱芒和德国导演维姆·文德斯带到欧洲。这些电影无疑都强化了当时世人对她作为悬疑小说家的印象,他们并不知道海史密斯曾写过《卡罗尔》这样一部同性小说。

事实上,海史密斯和这部小说也在有意与无意之间隐藏了自己。1951年出版时,它的书名叫《盐的代价》,作者署名克莱尔·摩根,据说在17世纪,盐代表女性的情欲。1990年,它才改回自己最初的名字《卡罗尔》,署名帕特里夏·海史密斯。世人才知道,这位声名显赫的悬疑小说家原来还写过一部同性小说。

要如何看待这旁逸斜出般的写作经历?文学史上,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纳博科夫写过关于超级英雄的诗歌,村上春树写过跑步和音乐。读者大可以把它理解为作家本人的趣味,临时起意的好奇心,用手遮掩海史密斯的名字,脑补两个不同的作家,理所当然地将一本同性小说和数本悬疑小说分开读。 

年轻时的帕特里夏·海史密斯

因为对读者来说,海史密斯的这些小说看似是无关甚至对立的。同性小说讲述女人之间的恋情,悬疑小说关于男人之间的杀戮,一部刻画情感,其他的诉诸暴力。但同时,这些小说之间又存在隐秘的联结,细声宣告它们是统一的。女性恋情里微妙的斗争,男性杀戮中被压抑和扭曲的情感……而它们之所以借对立的姿态呈现在读者面前,在于一部分得到讲述,另一部分被海史密斯小心地隐匿了起来。

小说《卡罗尔》从一场邂逅开始,百货店员特芮丝在圣诞节前夕遇到前来给女儿选购玩具的卡罗尔。简短的交谈,寄送玩具与贺卡后,两人约了一次午餐,恋情在这里埋下种子,即将在她们各自的生活中掀起巨变。

有必要说明下特芮丝和卡罗尔相识之前的经历。特芮丝年轻,十九岁,从事百货店员这份工作的同时,也在努力成为一名舞台设计师。她与男友理查德关系融洽,正在计划一次欧洲游。而在认识特芮丝之前,卡罗尔有过一段同性恋前史,她生活优渥,无需为生计从事委屈自己的工作。而此时,她的生活陷入困境,因为无法忍受婚姻关系中被捆绑的状态,卡罗尔想要离婚,但离婚却可能让她失去女儿。

在年龄、地位与生活阅历上,特芮丝和卡罗尔都存在不小的差别。对卡罗尔来说,特芮丝年轻、新鲜,“像从天空堕落一样”,是天使。在特芮丝眼里,卡罗尔与众不同,在自己与无趣又沉默的中年同事相处的世界里,卡罗尔突然出现,让她看到了年龄的另一种可能。午餐过程中,她在不敢直视的同时小心观察卡罗尔的红唇、金发,连卡罗尔身上的香水味都是独特的,“只属于她,就像某种奇花异卉的香味一般”。

卡罗尔欣赏特芮丝,特芮丝仰慕卡罗尔。恋情的种子以不同的初衷埋在她们身上,没有人再能阻止它生根发芽。很快,卡罗尔和特芮丝计划一场出游。海史密斯似乎有意将出游的时间安排在圣诞节,一个在世俗传统中延续的、家人团聚的时刻,一对同性恋人要从世俗传统中挣脱出来,是出游,也是出逃。相应的,她们也要承担“盐的代价”,特芮丝与理查德关系破裂,卡罗尔被丈夫雇佣的侦探跟踪,她将因为自己的“不道德行为”失去女儿的监护权。

并未像雷德利·斯科特在1991年拍出的《末路狂花》那样,厌倦家庭与工作的两名女性在面对将她们包围的警察——法律与道德的捍卫者,踩下油门飞出悬崖,以死亡的勇气作为对男权社会的回应。卡罗尔选择离开特芮丝,回去争取对女儿的监护权。在读过卡罗尔那封解释的信后,特芮丝意识到卡罗尔投降了,“有一瞬间,她有种古怪的感觉,认为卡罗尔只把自己的一小部分投注在她身上”。

也正如卡罗尔意识到的,“两个男人或两个女人间的亲密关系,是否有可能是绝对且完美的?这种绝对和完美从来没有出现在男性与女性的关系之间”。这个问题的答案在特芮丝与卡罗尔的恋情中彰显。她们共享过这份爱带来的亲密和自由,可以充当完美与绝对的那部分,这一点在托德·海因斯的电影里被完美呈现。柔焦镜头紧贴她们彼此环绕的肌肤,一齐消融在灰暗里。当特芮丝坐在卡罗尔的车里,托德·海因斯抹去城市的噪音,只留下卡罗尔接近空旷的话语,这是特芮丝完全沉浸在爱意时刻的表现。世界远离她,从她周围褪去,只留下卡罗尔,她的目光落在卡罗尔的毛皮外套,转动方向盘的手。某一刻,这手看似要向她伸来,最后却停在了音响上。

但答案是,两个男人或两个女人间的亲密关系,跟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一样,不是完美和绝对的。地位与经历的差异使得特芮丝在跟卡罗尔相处时保持敏感,小心揣测卡罗尔的每个眼神和动作。同时她又急切地想向卡罗尔敞开自己,对她的任何要求和问题给予回应。自然,卡罗尔是掌握关系主动权的那一位。她可以对特芮丝使用命令式的口吻。她无需因为金钱发愁,当特芮丝因为自尊拒绝她金钱上的帮助时,她可以当着特芮丝的面评价她“愚蠢的自尊,破坏了一切”。

作为一名渴望逃脱婚姻的女性,卡罗尔深知这段关系中不完美的根源来自丈夫对她的掌控,“他挑上我,就像挑客厅的地毯一样”。又或者说,所有亲密关系的不完美都来自彼此需要对方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最后总有一方要做出牺牲。卡罗尔不愿再牺牲,她逃离这段关系,进入自己想要的关系。但她没有意识到,在跟特芮丝相处时,也许特芮丝对她的某个要求想说不,对她的某个问题想要回绝呢?

这样种种发生在亲密关系中不起眼的、微小的争夺往往需要漫长的时间积累才会对这段关系带来改变。在收到卡罗尔的解释信后,特芮丝明白自己与卡罗尔的关系是不对等的,“她也因此突然觉得两人密切相处的这一个月时间,就像一个巨大的谎言,裂缝产生,世界颠覆”。

当卡罗尔与女儿的事情敲定,特芮丝再碰到卡罗尔,她们之间的对话是这样的——

“特芮丝,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开始听到卡罗尔的声音时,特芮丝短暂地胆怯了一下,然后就平息下来了。“昨天。”

“你还好吗?还是老样子吗?”卡罗尔的声音带着压抑,好像有人在她旁边一样,但特芮丝很肯定她是独自一人。

“不完全是。你呢?”

卡罗尔停顿了一下才回答。“你的语气听起来跟以前不一样了。”

“对。”

“我可以去找你吗?还是你不想要这样?我跟你见一次面就好。”还是卡罗尔的声音,但那些话却不像是她会说的,太谨慎,太不确定了。“今天下午可以吗?车还在你那里吗?”

“今天下午我有几个约,没时间。”卡罗尔以前想见她时,她什么时候拒绝过了?

这段对话里,卡罗尔的声音谨慎、不确定,似乎变成以前的特芮丝,特芮丝学会了拒绝,掌握了主动。亲密关系发生反转,发生反转意味着关系变得平衡,变得平等,或许这才是它走向完美又绝对的开始。在写作《卡罗尔》之前,1950年,海史密斯发表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列车上的陌生人》。小说很快被希区柯克买下改编权,他看中的正是小说中黑色的悬疑元素,两个在火车上相识的男人,帮助对方杀掉憎恨的人,没有动机也就无从查起。 

作为“悬疑艺术大师”的希区柯克对小说悬疑部分的呈现无可指摘。但他却忽略或者放弃了海史密斯原著中这两名男人之间错综复杂的情感关系。从表面上看,布鲁诺与盖伊在火车上偶遇,布鲁诺在未经盖伊的同意下杀掉了后者放荡的妻子,以此要挟盖伊帮助他杀掉自己专横的父亲。他们之间是一种彼此利用、互相仇视的关系,简单又粗暴。

在布鲁诺的要挟下,盖伊杀害布鲁诺的父亲。这段本该告终的关系却因为布鲁诺一次次出现在盖伊面前无法结束。面对布鲁诺的纠缠,盖伊逐渐对这个疯狂的男人产生了复杂的情感。盖伊恨布鲁诺,恨他将自己拖进谋杀里,同时他同情、怜悯布鲁诺,他无法理解这个总是出现在自己眼前,对自己示好、微笑的男人还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又或者说他理解但是无法接受在自己对布鲁诺的恨意下隐藏着爱,一如布鲁诺在爱的驱使下追随他。

“世间万物的正反两极共存”。盖伊选择相信这句“世界上最伟大的名言”,而不愿接受他与布鲁诺爱的事实。他们不属于正反两极,他们同极必须相斥。1955年,海史密斯创作了她生涯中最著名的角色——汤姆·雷普利,围绕雷普利她一共创作了五部小说,时间跨度从1955年到1991年。在1955年的第一部《天才雷普利》里,首次亮相的雷普利是一个满怀抱负的穷小子,一次偶然,他接受了一名富商的委托,前往意大利劝阻富商的儿子迪基回国。 

小说的同名电影里,彼时还年轻,不到三十岁的马特·达蒙和裘德·洛分别饰演雷普利和迪基。马特·达蒙的青涩,谨慎的眼神和举手投足间的局促,裘德·洛张扬,从不顾及他人感受的行事风格,原著角色的特点在两人身上还原。回头来看,这样的人物设定与《卡罗尔》中的特芮丝和卡罗尔相似,两个女人换成两个男人,情感纠葛被裹上悬疑的面纱。只是男人与男人之间,情感被暴力和谋杀占夺了空间,变得压抑和扭曲,它的结局充满悲剧,一方必须用另一方的消失才能换得存在。恰如《列车上的陌生人》最后,布鲁诺在船上以惯有的疯癫向在场的人倾诉自己对盖伊的爱,“伟大的盖伊!我最亲爱的朋友”,随后跳进夜晚的大海。

在《天才雷普利》中,雷普利在与迪基的相处中逐渐沉迷于迪基和他享有的生活,他想要成为或者拥有迪基。一个足够暧昧的情节,是雷普利偷偷穿上迪基的衣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摆弄姿势,假装自己是一个女人。唯有成为一个女人,他才可能跟迪基长久共处,而成为男人的后果,就是雷普利要在船上杀死迪基,夺取他的姓名和身份,让一部分自己变成迪基。 

晚年的海史密斯

小说《卡罗尔》以原来的书名重新出版那年,海史密斯提到关于这本书,她否认标签,“爱贴标签的是美国出版商”。事实上,读者与作家之间的距离或位置总是难以辨别的。当读者以为自己在透过书页打量它背后那个伏案写作的人的心思,并将种种写作标签毫不客气地贴在作家的背上时,也许作家正站在高处俯视他的读者们,案前的人影只是一具空壳,作家本人已经超越了读者对她的定义,她无视那些标签。

今年是海史密斯诞辰百年,或许是时候将《卡罗尔》——一部关于两个女人的小说——与那些关于两个男人的小说放在一起来看待,取消它们之间原本不必要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