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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柠《春山谣》:一段青春 三种视角
来源:文艺报 | 曾念长  2021年05月17日08:51

张柠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春山谣》,在题材上涉及知青扎根农村这段特殊历史。如果用线性时间来还原故事,开头是这样的:春山小学的孩子们在春山公社的组织下,排成长队,跳着秧歌舞,敲锣打鼓迎接上海知青的到来。在小学生王力亮眼中,上海知青一言一行都特别新鲜,叫人心生好奇。这让我想到短篇小说《流动马戏团》,系出同一作者,写一个乡村少年听说马戏团要来罗镇演出,内心暗潮涌动,充满了期待和不安。当马戏团进村时,乡村少年做出一个决定,他要离家出走,去往一个遥远的地方。

把这两个作品放在一起,可以看到一种相似的经验描述。面对外来事物,乡村少年睁大好奇的眼睛,内心开始骚动,甚至萌生新的行动力。在传统乡村社会,孩子们生活在一个相对封闭的世界里,对外来事物特别好奇,是一种常见的生活真实。作家通过小说叙事,把这种生活真实呈现出来了,因此具有一种可靠的客观性品质。不过,这里我想说的,不是小说叙事的客观性,而是它的主观性。

在这两个作品中,作者都启用了儿童视角。儿童不像大人,看待世界时可以借助各种客观性尺度,又是结构,又是整体,又是模式,又是趋势。儿童打量这个世界,实际上只有一个尺度,就是心灵感受。感受到的事物,已经脱离了最初的客观性模样,一部分被放大,一部分被忽略,也有一部分是被无端想象出来的。世界因此变成了一种主观性存在。这种看待世界的尺度,却是最符合诗的原则。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儿童视角是一种纯诗视角。我对《流动马戏团》这个小说印象深刻,很大原因是儿童视角贯穿得相当完美。马戏团的到来,与小镇里的许多人、事、物,并不存在事实逻辑关系,却通过小孩的诗性逻辑联结成一个整体。

在《春山谣》这个作品中,儿童视角再次被启用,若隐若现贯穿在整个叙事过程中。小说中主要写到了两个小孩子,一个是王力亮,一个是马欢笑。两个小孩对上海知青充满了好奇,最后将目光落在顾秋林身上。在大人眼中,顾秋林因家庭出身问题,需要在政治上进行冷处理,因此是一个边缘人物。但在小孩子眼中,顾秋林是个焦点。他有一头飘逸长发,会拉手风琴,特有文艺范儿。顾秋林单纯有趣,又带有一点难以把握的神秘感,因此成了孩子们心目中的中心人物。

作者借小孩子的眼光,把顾秋林带了出来,并在小说中对这个人物做了特殊安排。同其他上海知青一样,顾秋林在春山岭林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也就是通过劳动来改造自己的世界观。这是客观性对主观性的征服。但是顾秋林慢慢放弃了对外部世界的关注,转而迷恋上了写诗,开启了主观世界的孤独之旅。他在劳动之余写下了《春山谣》系列诗篇。从故事的角度看,顾秋林所占戏份不多,显得有些平淡。一直到故事接近尾声时,戏剧性冲突放大了,顾秋林还是置身事外。仔细品味,我们却发现,顾秋林是一个藏得很深的中心人物。其他知青在故事层面提供了行动力,惟独顾秋林,在文学层面提供了感受力。正是顾秋林这个人物的存在,知青扎根农村的故事被赋予了主观的深度,由此生成了一部具有纯诗品格的小说。

作者将顾秋林设为小说的中心人物,与孩子们的眼光恰好重合。但是儿童视角在这部小说里相当隐蔽。张柠创作《春山谣》,没有像创作《流动马戏团》一样,将儿童视角设为显性视角。《春山谣》要处理的,是发生在大历史背景下的知青故事,涉及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具有客观性。儿童当然也可以参与集体记忆的构建,不过儿童属于不可靠叙述者,儿童视角因其局部性和主观性,极少被作家用来驾驭大历史题材写作。因此作者选择了回忆者视角作为这部小说的显性视角,让活着的老知青来讲述他们的青春故事。这个视角确认下来了,小说的宏观结构也就随之成型:在楔子部分,上海老知青陆伊回访春山岭,与王力亮、马欢笑等人相聚。在尾声部分,陆伊含泪告诉王力亮,拉手风琴的长发哥哥顾秋林因病离开人世了。中间部分则是他们对知青生活的漫长回忆,也是这部小说的主体。

从内在逻辑来看,故事的主要讲述者应该是陆伊。时过境迁之后,陆伊以亲历者身份回忆往事,便有了时间纵深感,像一条河流蜿蜒而来。这是一种史诗视角,具有全貌性和客观性。不过这种视角依然带有虚构属性,因为回忆者陆伊也是虚构出来的小说人物。

我们不难在细微处体会到,作者对陆伊这个人物是比较偏爱的。她是知青往事的可靠回忆者,同时也是顾秋林的恋人。不过作者没有将陆伊设为故事主角。在故事层面,这个小说没有中心人物。作者给予每个人物的观照,几乎是平均用力的。于是我们发现,只有文学的中心人物,没有故事的中心人物,成了这个小说的重要特征之一。

在多数情况下,长篇小说里的中心人物既是故事意义上的行动者,也是文学意义上的思想者。张柠有意将二者分离开来,或许隐含了他对艺术真实的某种理解。那种集行动和思想于一身的小说人物,比如传统史诗和现代革命史诗里的英雄,是否也遮蔽了普通人的日常真实?在革命大历史背景下,众生不可避免卷入时代洪流之中,《春山遥》却以一种平静笔调呈现出每一个人的细碎生活和成长体验。时代潮流波澜壮阔,一代人的青春却被吞没在命运的静水深流里。这是小说的惊人之处,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无法克服的悖论——知青们响应和拥抱时代潮流,却无从知晓时代潮流将把自己带往哪里去。

这个悖论提醒我们,知青们对大时代的认知也是有限的。陆伊的回忆,充其量只是提供了置身其中的知青故事,却未必能准确讲述大历史逻辑。这种逻辑终究还是要用小说语言来讲述,与群体故事和个体心灵相衔接,转化成流动的生活场景。只是纯粹的文学眼光已显得局限了,文学之外的眼光成了一种必要的补充。这时候作者就启用了人类学视角。知青的政治生活充满了仪式感,与传统乡村习俗的各种仪式相映成趣。这种富有仪式感的生活,用人类学家的眼光去观察和讲述,就会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春山谣》对各种仪式化场景的描述,比如插秧、耕田、赶墟、闹洞房、安葬、贴标语、文艺汇演等等,都是带有人类学意味的。此外,对日常生活细节的描述,多少也受益于人类学的眼界。以往我们读革命历史题材小说,多是留下一种印象,只有政治生活没有经济生活,只有思想生活没有物质生活。《春山谣》大大拓展了革命年代的生活边界,将经济生活描述得极其细致,又将物质生活描述得极其丰盛。这固然需要文学的细节呈现能力,却也少不了人类学在知识考古上的热情与功夫。张柠主攻文学,兼攻社会学人类学等旁科。读过其人类学专著《土地的黄昏》,如今再读小说《春山谣》,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了。

《春山谣》借回忆者视角讲述了一段青春故事,借儿童视角引出了一段青春歌谣,又借人类学视角将一段青春岁月还原成广阔的生活场景。三种视角相互交织,构建了一部完整的青春主题小说。至此,我们不妨回到故事起点——春山小学的孩子们扭着秧歌舞,迎接上海知青以部队的整齐阵容出现在村路口。这个秧歌舞迎知青的场景,既是儿童视角与知青视角的最初交集,也是人类学视角的第一次试探发微,将一派热烈的民间狂欢引向历史深处的革命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