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文城》,在残酷中与深情相遇
来源:文艺报 | 韩欣桐  2021年04月28日08:15
关键词:《文城》 余华

第一次读余华,是在高中的课堂上。年轻纤瘦的语文老师用柔和的嗓音讲述《活着》的情节,全班静默,沉浸在福贵与老黄牛缓缓行进的黄昏里。那是余华第一次带给我残酷与悲悯并存的震撼,此后阅读的《许三观卖血记》《兄弟》以及早期的《河边的错误》《鲜血梅花》等作品,让我对这个程式般的日常世界产生更多反讽式的观察和思考。

最新的长篇小说《文城》同样如此精妙。故事的语调和节奏仿佛带有魔力,如同一个用文字组成的漩涡,徐徐把读者吸引进故事的悲喜中,阅读这部作品,是无法停下来思考的,只能这般一气呵成,然后合上书页蜷缩在沙发上,静静感受故事的余韵震荡在心灵深处。

毫无疑问,余华是一位讲故事的高手,在无法醒来的故事的梦魇中,他将自己对世界的思考通过文本和缓而又不容置疑地传递了出来。如果说《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和《第七天》等作品已经显露了余华对苦难人世的悲悯,在《文城》中,这对世界和人的爱意则更加纤毫毕现淋漓尽致。

余华描绘了许多残酷,对人世苦难进行零度展示是其写作的一大特点。活着是可怖的。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为了证明人世的恐怖讲述了一个小故事,故事中的国王捕捉到了以博闻和聪慧著称的酒神的养父西勒诺斯,国王问:“对人来说,什么是最美妙的东西?”西勒诺斯对这问题置若罔闻,一声不吭。最后在国王的反复询问和强迫之下,他尖声大笑,说道:“可怜的浮生啊,无常与苦难之子,你为什么逼我说出你最好不要听到的话呢?那最好的东西是你根本得不到的,这就是不要降生,不要存在,成为虚无。不过对于你还有次好的东西——立刻就死。”从《河边的错误》到《兄弟》《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等,余华不吝于向读者展示生活的荒诞和残忍,《文城》中的苦难同样花样繁多:林祥福受小美欺骗,小美被婆婆休离,还是少年的陈耀武被削去一只耳朵,顾益民等众人被土匪血腥折磨……情感、金钱、肉体和生命的失去充斥在文本间,即使余华使用疏离的叙事方式,人间的酷烈创痛依旧鲜活而触目。所有苦难之中,最大的苦痛恐怕是“徒劳”,是拼尽全力之后的失败和永恒无依:“这个虚无缥缈的文城,已是小美心底之痛,文城意味着林祥福和女儿没有尽头的漂泊和找寻。”

文城,作为小说人物随口编出的虚构之地,却让主人公林祥福舍弃一切,用一生去寻找,由于名称的错误,使得林祥福即使身在“文城”,心灵也难以停歇。这个虚构出来的“文城”,仿佛是浓缩的暗示人类命运的寓言,人们总是为了某个目标而奋勇前进,可生存意义和人生目标的虚幻性如同不曾现身的戈多。凌空俯瞰林祥福的一生,看到的却是人类生存意义的破碎和荒诞。

如何面对这充满苦难的人世?余华用故事给出了自己的解答,就算人生充满了虚无、失败、疼痛和失去,人类依旧值得去爱。

首先是信义的存在。小说最打动人心的信任关系,并不是血亲之间的互相依靠,而是无血缘关系的人们对彼此的扶持和信赖。田氏五兄弟是林家的佃户,他们喊林祥福少爷,林祥福远赴他乡寻找小美时可以把田产房屋托付给田氏兄弟,而田氏兄弟可以毫无贪念为林祥福看守祖业,并千里迢迢磨坏四双草鞋为少爷送去房契和田地收成。奔波千里、衣衫褴褛的田大看到林祥福后,呜呜哭泣着,这不再是地主与佃户之间的阶级故事,而是穿越了身份差异的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叙事,身份标签之下是用信义和恩情构筑起的真心。除却田氏兄弟和林祥福之间的互相信赖,让人动容的还有林祥福与陈永良夫妇二人的互相扶持,每当遭遇危险,双方都想自己承受而免去对方的苦难,例如林祥福的女儿林百家被土匪绑票,李美莲赶紧让自己的儿子去替换对方的女儿,因为“儿子有两个”,这个情节并非说明她不爱自己的儿子,她是愿意冒着生命危险等待被绑架的儿子回家的母亲。这样的情节同样出现在林祥福与顾益民、顾益民与陈永良之间,让人在这恐怖人世少去了许多孤独和畏惧。

其次,在描写纯真和良善之外,余华以敏锐的笔触深入人性的复杂,突破二元对立的善恶界限,为读者呈现出一个混沌而真实的世界。土匪绑架抢劫无恶不作,但其中却有个“善一些”的绰号“和尚”的土匪,他作恶时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善心,例如在割陈耀武的耳朵时怕对方疼痛,会特意夹紧他的耳朵,因为“越紧越好,夹松了割起来更疼”,会在逃命时背上陈耀武不让他在半路丢掉性命,还会认真照顾等他康复。“和尚”的善在与张一斧对决时彻底显露了,他像古代的侠士,以悲怆的英雄形象死去,留下雕像一般的尸身。除去暴力景观衬托出的善意,在对日常生活的描写中,余华同样洞察了人性深处以复杂形态呈现的善恶。小美的婆婆是家中说一不二的女主人,小美每日勤恳劳作谨小慎微,却因为自作主张借钱给弟弟而被婆婆厌弃,正是这样一个冷漠无情的婆婆,在弥留之际不断呼喊着小美的名字,希望将家里的账簿交给小美。世间有多少冷漠外表下的热诚之心啊,唏嘘后不由得原谅了那些讷于表达的灵魂。

不仅在信任和良善的发掘中能够看见余华的悲悯,那些对最黑暗的事物的呈现也能看见作者的深情。他笔下的死亡和欺骗同样有动人的力量。《文城》中有视死如归的义士般的死,如林祥福为顾益民送赎金时的坦然赴死,如独耳民团抗击土匪进攻时的壮烈牺牲,如土匪“和尚”与张一斧对决时的英雄式的死去,作者对死亡的零度情绪书写,使之呈现出对无常命运的对抗和嘲讽,他笔下的人物不曾被死亡所驾驭,他们承受了生命的失去,却获得了定义自身价值的尊严。此外,余华对生命存在一种超越性的悲悯,例如他描写了一个犯了军规的连长的死亡,“他清醒了过来,悲哀地看着副官将枪管顶到他胸口上,在副官扣动扳机的时候,他的眼角掉出了一滴泪水。连长的身体在枪响时震动了一下,然后脑袋一歪耷拉下来,他的身体贴着大树倒了下去”。福楼拜说,仁慈的上帝寓于细节之中,之于《文城》,余华所钩织的细节浸透了深深的怜悯。他将死亡裸裎,悲凉和眷恋透纸而出,连长眼角的一滴泪也许是余华心底的一滴泪,怨人世欢愉少,命运太单薄。

与死亡一样愚弄世人的是欺骗。《文城》这个故事引发自一场情感骗局。小美两次离开林祥福,第一次窃取了林祥福祖辈累积多年的部分财产,第二次留下了出生不久的婴孩。小美的欺骗改变了林祥福这个敦厚善良的男人的一生,余华在小说的补记中给出了小美行为的根由,不仅如此,他设计了一个充满了象征意味的死亡场景,让小美和阿强完成了赎罪。在这个仪式般的场景里,小美和阿强久久地跪在冰天雪地里祈福,不管他们在面对神灵时是否洗净了内心的歉疚,这个场景显现出的,是作者对两难选择下的宽容,还有无限同情,于是他在苦难里给了二人以死亡的解脱。死亡对于小美和阿强来说是惩罚和解脱,也是作者笔下流露出的悲悯和深情。

虚无和徒劳相伴的人间,余华用信义和良善驱散黑暗,但如昌耀诗中所写:“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也许这爱,不只是爱情,还有亲情、友情以及对人世的爱意,举着用深情和爱制作的火把的余华如同一位勇士立于一片荒原之上,抵御着黑暗的戕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