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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叙事与义理:梁小曼诗歌的锋芒
来源:《作品》 | 王瑛  2021年04月27日22:33
关键词:梁小曼

女诗人梁小曼的诗着墨很重,她叙事、画图,在事件和图像背后,是浓烈胶着的情感,是对人、自然、现实深沉的思索和批判,是对真理的昭示和追求。

可以确定的是,每一首诗背后都是有故事的,故事在被清洗过的语言后面自悲自喜自痛彻——总有些事让人刻骨铭心,让人寝食难安,让人不得不诉诸笔墨。诗,便是那欲语还休、不语不休的情绪下讲述的故事,只是中国诗歌的传统,让我们的诗的选择小心翼翼,它也许会避开事件表面横冲直撞的部分,谨慎地与故事保持了疏离,直接沉潜到事件的意义中去了。我们熟悉的《诗经》从来不正面说战争,只说戍边的勇敢和思乡的煎熬;战争的正面叙事,留给历史了。我们的历史叙事,《春秋》《左传》《战国策》《史记》等,随便拿出一本都可以当作文学读本,叙事之曲折,想象之瑰奇,人物之传神,历史叙事不凡文学手段,中国古典时代,叙事的重任交给了历史,这与西方叙事正好相反。西方发达的叙事传统在文学里得到孕育发展和成熟。悲剧和史诗都在讲故事,甚至直接把一部《荷马史诗》当成历史来读,把一部《圣经》当成事实来读。中国诗歌当然也是有叙事传统的,《木兰辞》《孔雀东南飞》,但凡读过几年书的人都耳熟能详,但《木兰辞》的战争一笔带过,《孔雀东南飞》,人们更多的是感慨有情人难成眷属,叙事的目的聚焦到一个“情”字上。中国当代诗当然免不了受传统的影响,虽然诗歌背后总有事件的基底,往往事隐情现,我们先读到的,总是某一种情绪,以及情绪背后的意指。

读梁小曼的诗,便觉情与事兼备,意与理共具,听她一路娓娓道来,关于友谊,关于生命,关于爱情,关于人世间,我们的思绪一点点被她引领着沉潜下去,深入到幽深的意义之壑,在那里,有一片属于她的园子,园子里植物芬芳,每一朵花和叶片都在讲述它们自己的故事,表达它们自己的情意,闪耀着真理之光。

《鸽子》是她写给日本女诗人平田俊子的诗。平田俊子在日本女诗人中别具一格,她的诗冷峻、简洁,充满黑色幽默,有时候也丰腴性感。梁小曼的这首《鸽子》语调平静缓慢,声音温和,是一个女诗人对另一个女诗人的衷肠。梁小曼在短短的一首小诗里,想象构造了平田俊子的形象,这种想象和构造,是基于叙事,当然,事件也是想象。第一件事是回忆,“我”在回忆关于与平田俊子相(神)交的往事;第二件事是离别。对于诗歌来说,这是很聪明的叙事,“诗是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隔着时空的回忆往往会令人心生惆怅,而惆怅,正是诗歌造境的绝佳情势;离别呢,那更是“此情此景,更待与何人诉说!”有了这样两件事作为背景,《鸽子》对平田俊子的塑造就不需要太费心思了:一个合适的环境,个性化的语言,点到为止的外貌描写和有代表性的行为,就足以把平田俊子的形象塑造出来了。于是我们看见了白桦林,听见了“她”的声音,看见“她”的齐刘海和澄澈的眼神,看见“她”写诗、喝酒和瞌睡。“我”是喜爱平田俊子的,并且在“她”澄澈的眼神里看见了“我”自己,平田俊子与“我”互为镜像。

《梁先生》的笔触更为温柔,每个字都浸透着无比的怜惜和爱。这是父亲的故事,如何把亲爱的父亲的故事讲得准确透彻呢?情感距离过近,很容易就陷进细节的藤蔓中去。但梁小曼的《梁先生》情感拿捏得很好,收放自如。她选择了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旁观是一个非常合适的视角,它让人可以带着距离整体观看叙事客体,视野广阔,似乎还带上了一点不偏不倚的客观和公正。既然是人物小传,自然会有小传的惯例。出生、平生的重大事件、性格特点,抓住这几点,基本也就可以传达出一个人的整体形象了。诗人说梁先生畏寒、身体不是很好、言谈不是太有趣、作风古派、性格内敛、人生多坎坷,他是个有故事的人,他几乎不说自己的故事,哪怕女儿有千万分好奇,也从来不说。结尾一节简直天外飞来:“记忆如此累赘/梁先生常独坐在茶楼里/沉默不语,从衣袋掏出/钢笔,在菜单上默写/唐人的诗。”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默写唐诗”既回答了诗中的问题,又丰盈了人物的内心。这举重若轻的一笔,点亮了梁先生的精神世界,也点亮了整首诗,我们看见了梁先生丰富的内心,也看见了一首诗的婉转和智慧。

梁小曼是个善于在诗中讲故事的诗人,她耐心、温和,善于设置情境,也善于设置突转和高潮。她说爱打瞌睡的平田俊子生于一九五五年,她说父亲一个人在菜单上默写唐诗,故事就这么戛然而止,让人似乎恍然大悟,又余韵悠长。情在无声处溢出,人在故事中走来,而理,就在情与事的交织中隐现。

诗人大概是触觉最为敏锐的人群之一。一方面,他们总能在无声中听见声音,在平常中发现非常,在寂静中感受到毫末异动。他们的精妙在于,他们用诗歌向人世间、向他人、向自己发问,诗中锋芒毫光锐利;另一方面又韬光暗隐,词语从容舒展。二者融合得如此自然,让数千年来的诗歌读者,习惯了寻找诗中“美刺”,试图在字里行间寻找微言大义,也习惯要求诗歌语言的敞亮与自由。现代诗在诗的形式上似乎比中国古典诗少了许多束缚,但只要在诗的畛域里谈论诗歌,诗的传承就是内在的、一贯的,并不隐秘。我们仍然在要求诗在展露锋芒的时候韬光。

梁小曼的发问也颇为严厉,她观察和体验的世界会有并不那么美好的旁逸斜出者,充满对立和冲突:自我与理想,自我与现实,自我与他者,人与自然,理想与现实,二元对立的世界看起来黑白分明事实上黑白颠倒。我们如何在这样的冲突中安居自身?来自虚拟世界具体可感的黑鸟和镜中雾气氤氲的迷糊的自我并没有达成一致的和谐,诗人只能无可奈何地说一句“你是善于欺骗的大师……”理想的尖刺刺痛了现实,现实却无力反击(《虚拟世界》)。文明让我们学会了彬彬有礼学会了优雅有趣学会了正义和坚持真理,也带来了捆绑自我的许多绳索,爱是什么?终极是什么?死亡是什么?人生的意义似乎可以寄托在诗里,可是诗人说,诗是这个世界系统的故障(《系统故障》)。人与人之间是否像我们愿意描绘的那么美好?萨特说他者是自我的地狱。“我”发现了操场上的某个人,这个发现令我紧张,连汗水都像“即将插入心脏的尖刀”,操场上那个人是谁?“我”几乎咬牙切齿地说:“操场上的人是一个零/操场上的人是一块橡皮”。“我”与“他者”尖锐对立,“我”几乎不能容忍他者的存在,不管是出于爱、恐惧还是仇恨,不管操场上的这个人是身内的“我”还是身外的他人(《操场》)。自我与理想、自我与世界、自我与他者的关系都如此紧张,“我”还能为“我”、为理想、为人世间做些什么?——“欲从那山崖一跃”,“我”的所有,包括“我血中的暮色也是你的”,我选择了献身,义无反顾,又无可奈何。

尖锐、锋利,矛盾不可调和,对立无以复加,“我”只能以献身的方式企望未来,批判的锋芒深入存在的每一处肌理。

但她并没有怒发冲冠,诗人如此优雅,如此熟稔语言,她提出的问题有多尖锐,她的表达就有多从容,她太清楚她是在创作诗歌而不是别的什么,她有太清晰的创作感和形式感。洞察、敏思、醍醐灌顶,手握真理的人有许多种表达方式,比如哲学、宗教、科学,又比如摄影、绘画、舞蹈等,即使是文学,也有诗、散文、小说、戏剧之分。梁小曼很清楚地明白诗是怎么回事,这其实不容易。胡适提出诗的散文化倡议为新诗的创作带来许多歧义,新诗的路走得并不太顺畅,有太多的分行文字被包装成诗的样子了。梁小曼的诗有着庄严的诗的形式感:她的诗中有中国古典诗的韵味,也有西方叙事诗的情节感;高浓度的语言和情感以及寓言意味极为浓郁的图像结构令其诗意义的表达含蓄隽永;她能够很轻松地找到词与物的内在关联。在这里,我想说说梁小曼诗歌中的词与物的关系。

梁小曼善用物象,她的每一首诗几乎都有物象。物象的大量使用是古老中国诗歌的传统之一,是构图的基本要素。物象简练、醒目、新鲜,意旨涵受力非常高,它能用最俭省的语词包容尽可能广阔的意义和最深厚的情感。她的《我血中的暮色也是你的》诗歌的第一节,硝烟四起,铁蹄、马车、鼓点,战事正紧,但“我”败局已定,诗歌营造出一幅颓败之象,一幅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图景,这是造势。但诗歌显然不会按照我们的惯性思维发展。第二节继续说败势:“这些骨头,肌肉,淋巴/眼膜,衰败的脏器”——被拆解的身体器官一样一样摆了出来,极冷,把人降解为物,却又灼热,牺牲者的灼热:这是“我”仅剩的所有,“我”的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化作了硝烟、壮烈为“你”,心甘情愿,死而无憾。第三节,便是对“你”的解答。“你”的世界里,会有森林茂密,泉水幽咽,百鸟于飞,土地洁净,这是“你”,也是“我”,“我”破碎的肉身献给了“你”——“我”的希望和梦想。最为惊艳的是最后一句,也是这首诗的标题,“我血中的暮色也是你的”,这时候读它,已经没有了读标题时的陌生和震惊。是的,我在说意义,在说不确定阐释中的一种阐释,在走无数林中路的一条,这首诗具有多样阐释的价值。如果说这首诗是一个自足的小世界,意义的歧途正是这个小世界里的风景,我们会发现,构筑这个小世界的全是物,甚至未来世界(理想)的构筑也是物,词语在物中找到了安放之所,物在词语中释放出物自身并不具备的意义能量,物借诗歌语言完满自身,诗歌则借物的所指创造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紧张、血腥、暗哑,同时又孕育着新生。所有这一切都源自一个从容的安排,一个巧妙的设想,以及词语对物的精准把握。

锋芒源自内心深处的痛感,韬光源自诗歌修养。一个愿意庄严对待诗歌的人,我们总能在她的诗行中看到二者的契合与交融。

或许是喜欢摄影的缘故,梁小曼的诗画面感极强,或者一句诗独立成画,或者数句诗组合成一幅图,或者每一节成一个画面,或者整首诗一幅画,每一幅画都是一个意义单元。很多时候,图画成了语词和意义的最直接的中介。《旅行》用“鸟儿落下,飞走”的画面,隐喻人与自然的疏离;《十一月》移步换形,步步为景,警告生态失衡的严重后果;《彩虹火车》用三个画面,刻画出“她”的悲伤和渴望;《我血中的暮色也是你的》是三帧图画形成一个完整的叙事;《静物》更是如同写生……在这里,图画的空间毫不费力地转化成了时间。图像是诗人的武器之一,她用它推动叙事的完成,激发情感的表达,隐示意义的生成;也用它涵养了她诗歌的个性和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