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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玛才旦:清瘦前行
来源:同代人(微信公众号) | 樊迎春  2021年04月23日09:14
关键词:万玛才旦

万玛才旦不只是个电影导演,也是一个作家。确切地说,他先是一个作家,后来才成为电影导演。小说集《乌金的牙齿》收录了他13部短篇小说,虽然都是藏地的人物和故事,但也称得上风格多样,和电影中呈现的浓烈的艺术气息相比,他的小说更为自由奔放,也多语言和形式的探索,这和他早年受先锋文学影响密切相关,《嘛呢石,静静地敲》《诱惑》《牧羊少年之死》等作品中的魔幻现实主义特质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但他对藏地神秘气质的表现显然和先锋小说家们的用力和刻意截然不同,这当然得益于他的出身和经历,他极简主义的语言风格也使得有关佛法、魂灵、经卷、转世的传说在神秘与不可侵犯之外有了真切可感的样态,也有了祛魅与赋魅之间游离的张力感。当然,他最优秀的小说还是被改编成电影的那几部,自然、开阔又有冰山下的暗流涌动。

《静静的嘛呢石》看似是对《嘛呢石,静静地敲》的改编,但实际只是借用了其中的意象和片段,电影更多的显然是《乌金的牙齿》的气质和内核。高高在上、万人跪拜的活佛只是个抄作业、考试不及格的童年玩伴,作为圣物被众人供奉的活佛的牙齿里却混进了普通人“我”的。小说和电影都呈现难得的童真自然,又暗藏着对活佛信仰体系的戏谑和解构。最后一个会刻嘛呢石的老人死去,空气中敲击嘛呢石的声音正是这一神秘的信仰体系迟暮的回声,而真正动摇人心的恰恰是如混进活佛牙齿中的普通人的牙齿,是现代世俗社会中的声音影像,是象征反抗与力量的美猴王式的偶像的落地生根。小喇嘛怀揣孙悟空的面具进入了祈福的大殿,并不虔诚的“我”的牙齿正和活佛乌金的一起享受万千信众的顶礼膜拜,小说和电影透露客观真实的同时又有几分庄重的荒谬感。《静静的嘛呢石》是万玛才旦第一部电影长片,《乌金的牙齿》是这部同名小说集的首篇,它们作为起点,恰恰最真切地呈现了万玛才旦一贯的文学与艺术追求:不执著。

“执著”原为佛教用语,大乘佛教以“无所得”为宗旨,故曰解脱;小乘佛教以“成果”为目的,故曰执著。万玛才旦想必更欣赏“无所得”的境界,在他看来,信仰都是可以讨论和反思的,延续千年的生活方式也是可以在量变中形成质变的,正如活佛的牙齿不必精确,小喇嘛对信仰也不必盲目。《寻找智美更登》中,一行人开启的“公路旅行”不只是寻找可以饰演智美更登演员的过程,也是两段感情放下“执著”的过程。在电影结尾,女孩因为受了老板讲述的个人故事的启发,终于把定情的头巾还给了男孩,选择放下,而寻找演员的导演则表示,他也不知道谁适合来演智美更登,这也呼应了《静静的嘛呢石》里小喇嘛的哥哥,他做了不少投机取巧挣钱的事,却也同时是智美更登的扮演者,那么抛弃了相恋多年的女友的男孩是否可以被原谅,是否有资格饰演完美的智美更登?《撞死了一只羊》里则以镜像和梦境的艺术手法讲述了一个消解仇恨的故事,康巴汉子有仇必报的传统最终让位于人之为人最普遍的共情,司机金巴和杀手金巴仿佛一体两面,最终实现了对复仇的放下,摘下墨镜的时刻是重回人间,也是重新拥抱“我的太阳”,这是“不执著”的全新人生。不管是对信仰还是仇恨,万玛才旦都在提示宽容过往,放下执著。

最新从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气球》是对这一问题更为深入的讨论。小说讲述一个已经有三个孩子的藏族妇女卓嘎意外怀上第四胎的故事,矛盾就在于家里的经济条件和计划生育政策已经不允许她生下这个孩子,但代表藏族信仰不容置疑的化身的活佛却告诉丈夫这个孩子是刚刚去世的父亲的转世,卓嘎在流产和继续妊娠之间挣扎,也承受着丈夫和其他家庭成员的多重压力。宣传海报上赫然写着“信仰和现实如何抉择”,这其实是万玛才旦多部电影作品一直关注的藏区现实问题,他也在不少受访场合直言是要表现藏族女性逐渐觉醒的现状,多少有了女性话语的味道。然而这里可以提出的最初的也是最本质的质疑恰恰在于,当“信仰”和“现实”被置于同一选择的层面,甚至引入现代女性主义话语之后,“信仰”是否还是“信仰”?作为现代理性的对立面,信仰本身携带的是非理性、不应被讨论、不该被质疑、不可冒犯的神圣性,如果信仰可以和现实一起被权衡,可以在现代的理论话语中被考量,权衡和考量的主体是否还能称得上是一个有虔诚“信仰”的人?质疑信仰本身也便意味着对既有信仰的割舍与背离。然而,万玛才旦恰恰认为不加反思的信仰是真正的迷信与执著,于是呈现现代藏地社会中信仰与现实的冲突、呈现藏民动摇与矛盾的精神困境成为小说和电影最根本的叙事动力。在这样的意义上,《气球》的“不执著”其实在其创作者的主观意愿之外提示了一个重要问题,即今日藏地的不再绝对神圣不只是对我们既往刻板印象的纠偏,更是对人们精神现状根本性质变的记录与反思。

万玛才旦在《气球》中其实重点描述了两种生命状态,一种是以安全套为代表的现代文明对新生命的阻隔,另一种是以种羊配种为代表的自然原始生命力,这两种生命形态的同时存在正是现代藏地的真实境况,也是这种境况构成了祖父去世后的根本性矛盾。在《老狗》中也是一样,因为某种现代的价值和意义建构,纯种凶猛的藏獒受内地追捧,而不愿舍弃藏獒的家庭却面临着真正的生殖危机,传统的生命观念和藏獒在其出生发源地的处境如出一辙。万玛才旦对此并非抱持批判或赞扬的明确态度,如在《寻找智美更登》中也指出现代科技让施舍眼睛成为可能,《气球》中也以梦境中江洋身上象征奶奶转世的痣的可移动铺垫对活佛的质疑,万玛才旦显然对构成冲突与矛盾的传统、现代、信仰、世俗等概念充满辩证视角,他没有清晰的价值判断,只是将自己全部的自由身心倾覆其中,让所有相悖或契合的元素自由驰骋,于是出家修行的小喇嘛热爱代表反抗精神的孙悟空,兢兢业业“为人民服务”的牧羊人禁不住情欲的诱惑,收音机、VCD也得到包括老喇嘛在内的所有人的真诚热爱……这是一片古老的土地,活跃着真实自由的生命。

这或许是藏族作家万玛才旦真正的独特之处,从不以藏区的边地感为自己设限,从不局限于少数族裔的特质。虽然总是从藏地的故事出发,最终落脚的是人生的迷思与生命的困境。《撞死了一只羊》中那只在无人区突然出现的羊似乎承担了传统祭祀的“牺牲”意义,以一个生命的逝去拯救了另一个生命,同时让一个满心杀戮复仇的生命获得重生。万玛才旦让金巴花费500元巨款让寺庙的喇嘛给这只羊超度,让秃鹫对它施以天葬,万物有灵,众生平等。然而面对这片土地的古老与自由,面对现实当下的众声喧哗,还未逃离转世轮回之苦的万物之灵的人又该如何获得困境的解脱?

万玛才旦擅于在自己的文学和电影作品中设置“谜团”,铺陈一个个“未解决的问题”,《静静的嘛呢石》里的小喇嘛会还俗吗,《寻找智美更登》里的导演会让男孩饰演智美更登吗,《老狗》里的老人和老狗最终结局是什么,《塔洛》里的失去小辫子的“小辫子”要何去何从,《气球》里的卓嘎会生下孩子吗,这个家庭未来又该怎么办?万玛才旦其实无力或者说也无意回答这些问题,正如《气球》结尾的那两只气球,一个破了,一个飘摇到远方,多杰、卓嘎、香曲卓玛、周措都仰起头盯着看,但谁也不知道那火红的气球究竟要去往何方,就像自己人生的道路。此时此刻的藏地人已然失去了虔诚的信仰指引,却也并未完全融入现代文明,同时质疑信仰也质疑现代文明便也意味着信仰和现代文明都无法成为指路明灯,既不能给出解决现实生活难题的良方,也不能提供精神迷惘的拯救路径。万玛才旦在电影中自由穿梭,却也刻意地“袖手旁观”。

出身藏地,有过牧羊经历的藏族少年,因为对电影的热爱和执着走上了导演的道路,万玛才旦深知藏地的昨日与今天,也亲身感受了所谓的传统与现代、信仰与现实在这片土地上的自由搏击。虽然被学界认为是“藏地新浪潮”的代表人物,他也并无多少地域与标签的强化自觉,即使不时呼吁对少数民族电影生产与发展的关注,也始终是从艺术发展的角度出发。面对藏地人民生活的历史与现状,万玛才旦显然共情且悲悯,但也并不打算给予他的同胞们任何的判断与指引,没有一个文艺工作者可以真正为生活的艰难处境提供救赎的答案。他显然是电影片尾曲所唱的“转经道上的屠夫”,充满矛盾痛苦,挣扎求索,无能为力却也从未停下脚步,“饥肠辘辘却远离食物”,万玛才旦一直清瘦前行。然而,需要改变和突破的不只是导演自己的身份标签,更是依然不为我们所知的那些隐秘的精神牢笼与摆脱牢笼的探索可能。除了呈现,为这处境提供剖析与透视的路径,提供幽暗与光明的省思同样是文艺工作者高贵的责任。如何开拓出藏地文化、现实更为开阔的视野和空间,走向更深层次的精神探索,或许是深谙汉藏两种文化的万玛才旦也不得不认真思考的难题,是即使清瘦也不得不担负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