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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摇篮的手 摇动了世界
来源:文艺报 | 刘玉琴  2021年04月21日15:15
关键词:京剧 《母亲》

仿佛跟随着缓缓移动的长镜头,眼睁睁看着清朝末年的乱世里,一个小脚女人,翻越大山走出湖南,走进上海,走进武汉,走向巴黎,走得风生水起、惊天动地。

这个女人是被舞台忽略或注视不多的人,是历史烟尘中散发出独特光彩但还挖掘不够的人。每个人都有一生的旅途要走,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高光时刻,但这个女人的旅途如此遥远,她的“高光”如此夺目,以至于超越了时代,至今仍然呼唤着我们心中深藏的景仰。

这个女人就是中国共产党创始人和早期领导人蔡和森、向警予、蔡畅的母亲葛健豪。武汉京剧院以《母亲》之名将其搬上舞台。葛健豪以她的奇特经历和非凡作为,为戏剧舞台贡献了独特的素材资源。在红色题材的选择开掘呈现上,《母亲》显示出不凡的镜鉴价值和启示作用。

《母亲》锁定了葛健豪的一生经历加以结构。着重描绘一个旧时代中最早觉醒的传奇女人;一个具有健全人格、健全心灵及人性光彩的新女性;一个伴随子女走向世界追求光明奉献一生的革命母亲。这样丰富多元的母亲形象无疑为戏剧舞台提供了诸多的表述可能。

作品选择葛健豪传奇一生作为主线时,将重点放在了人物奇与刚的建设上。奇说的是经历,刚指向的是性格。两者的结合构成人物与众不同的戏剧行为。“携儿带女千里行,来到上海寻夫君。”大幕拉开,从湖南老家千里迢迢赶来上海寻夫的葛健豪,看到屋内游手好闲、吸食鸦片、金屋藏娇的丈夫时,异常愤怒,忍无可忍,羞愤之下,毅然休夫。在夫为妻纲、出嫁从夫的上世纪之初,这一举动无异于一声惊雷在乱世炸响。紧接着又有一串惊雷响起,回乡之后,当丈夫以500块大洋将13岁的小女儿蔡畅卖给老翁时,她决然带着孩子远走长沙,并将儿女送进学堂,自己也以50岁年纪报名上学,当众改名葛健豪,立誓要健壮豪放。学校拒绝接收时她毫不退缩,最终被破格与儿孙三代一起同窗就学。“死里逃生到此地,誓做一回大写的人”。葛健豪当时的入学,打破了全国所有学堂的先例,无任何一个女人如她这般奇崛。《母亲》对葛健豪性格和经历的构建,简洁明快、峰回路转。她坚毅果敢、自立自强,敢于向命运挑战的性格和勇气,在休夫、入学两场戏中,被营造得充满戏剧意味,成为令人印象深刻的戏剧瞬间。

葛健豪极令人景仰之处,是她对革命的向往和追随,这铺就了一个伟大母亲的精神底色。葛健豪本身没有马列主义理论背景,也没有直接参加革命。但她在“乌云翻滚、国将不国”之际,支持儿女的革命事业,为他们扛起所有的困难,由对儿女的追随最终变成与儿女共理想。这在所有的母亲形象中别具一格。“求索”“留洋”“别子”三场戏中,葛健豪卖掉祖传首饰,鼓励蔡和森、向警予、蔡畅奔赴法国寻求救国真理。54岁那年,她伴随儿女远渡重洋赴法勤工俭学。为补贴儿女学费、生活费,自制绣品在大街上售卖,她像孩子一样攻读法文,支持儿女建立中国共产党的主张。法国当局排挤中国的勤工俭学时,她迈着小脚走在抗议队伍前列,自制的“求学权生存权”旗帜成为巴黎游行队伍中最壮观的风景。葛健豪的传奇经历和内心向往为人物的戏剧行为赋予了诸多看点。回国后,向警予在武汉壮烈牺牲,革命陷入低潮。她带着孙辈去上海掩护党的骨干力量,面对三个子女先后牺牲的巨大打击,依然选择跟党奋斗前行,并且自办女校,培养烈士遗孤。她将身边的最后一名孙儿送往延安时,才知晓儿子蔡和森牺牲的消息。这么一个具有生活质感和历史精神平凡而伟大的母亲,为戏剧舞台注入了非凡的艺术力量。

1943年,葛健豪走完人生最后旅程时,毛泽东同志写下挽联:“老妇人新妇道,儿英烈女英雄。”当时舆论界尊称她为:“20世纪最惊人的妇人”。这位一生行走于苍茫大地的小脚母亲,为子女、为革命付出了一切。她的一生是传奇的一生,又是革命的一生。她托起的不仅是一个家庭,更是一个灾难深重民族的美好希望。《母亲》以片段式散点勾描,对葛健豪从平凡走向伟大、从黑暗走向光明,用生命谱写满门忠烈颂歌的独特经历和高尚情怀,做了生动形象的艺术透视,彰显了一位革命母亲成长中的奇崛与信仰。

这出戏或许带有文献剧、革命历史剧的特征,但又不仅仅是个人情感和命运的展示,在某种意义上,她的不断行走,既是向命运挑战,又是向黑暗社会挑战,更是个体生命与宏大历史的碰撞与契合,而且她的身影时常跃出世俗的历史烟尘闪烁耀眼的光泽。换句话说,葛健豪的一生行走与时代脉动相契合,甚至走在时代前面,做了时代的引领者,她的决绝与坚守书写了千古罕见的人间奇迹。《母亲》选择具有强烈戏剧意味的跳跃式片段,以及创意性的舞台呈现,凸显了对题材开掘、京剧时尚表达的新思考。

全剧呈现革命母亲传奇刚烈的一生,也努力以当代视野、开放的眼光打开符合新时代观众需求的审美通道。舞台呈现上坚守戏曲传统的程式和手法,尝试守正中的大胆创新,将红色题材戏曲创作进行胸怀与创意的对接。依据剧情和人物不断行走的需要,舞台设置上突破逼仄的框架而大开大合,又为演员留下充分表演的空间。一方面,多元艺术方式、现代传媒手段的运用,舞美、灯光结合投影、视频的多层次使用,向警予牺牲时天幕上漫天洒落的血迹,葛健豪挥舞着大旗在巴黎游行时的全屏投影等,让戏曲与写实达成新的默契。在具有现代美感的舞台场景中,一双小脚从湖南走向上海再走向法国的动作设计,也努力与场景相宜,虚实相生、远近相衔,延伸了京剧舞台多方位塑造人物、调度艺术景观的原有空间。另一方面,主演刘子微为呈现葛健豪“三寸金莲走世界”的情节,全程踩跷出演,其间用“小脚”完成了跳绳、康康舞等高难度动作,体现了演员对传统戏曲“跷功”的传承。剧中“小脚舞”“跳绳舞”,母子协力传递、挥舞大旗等段落,均化入京剧程式,赋予灯光和投影等现代技术以写意调性,又融入歌剧舞剧之手法,体现了京剧程式不断拓展的新收获。刘子微第一次由青衣跨行出演老旦,也在表演上大胆突破和超越了自我。古老京剧与革命历史的当代审美观照,对红色题材、京剧舞台如何更有活力的把革命故事讲给现代人听,提供了有益的艺术借鉴。

交响乐伴奏,将西洋歌队和中国戏曲结合,也是二度创作引人瞩目之处。纯正的京剧唱腔中,吸纳歌剧、山歌、话剧、舞蹈的诸多元素,将帮唱、伴唱、合唱、歌队引进来。歌队的多次出现,不仅是歌唱,也参与演绎人物的内心情感,成为戏剧情节的有机组成部分。歌队每一次出现都是在人物内心最激动的时候,成为挖掘人物内心最隐秘、最光彩时刻的烘托者。京剧与多种艺术形式的对话、交融,包括舞台的有机调度,为《母亲》带来雄浑有力的气氛和壮阔场景。

京剧发展到今天,或者说艺术进入新时代,如何在观念、思维、手段上体现当代性、创造性,体现时代的精神与气象,让观众在剧场里享受艺术、感动思考,尤其是京剧现代戏,表现形式上如何提供新视域,题材挖掘上如何提供新内涵,以释放京剧艺术魅力,让文化自信抵入人心,这几方面,《母亲》提供的启示可能超越了一部戏的意义。

舞台表达形式的独特,是主创者为当代观众开启新的视听过程的尝试。导演黄定山设计了一条不同以往的路径。把红色资源与现代感、革命化与戏曲化、东方与西方艺术形式大胆融合,丰富了京剧舞台的表现空间,提升了人物大气恢宏的审美表现力。葛健豪一家出了四位名人,蔡和森、向警予、蔡畅、李富春,他们都曾经是中共中央委员,蔡和森、李富春还先后担任过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这样的家庭在湖南乃至全中国只有一个。这四位名人的母亲不是党员,却和她的儿女们一起立传于《中共党史人物传》,这样的母亲在湖南乃至全中国也只有一个。她是站在党旗后面的伟大母亲。这样的母亲,以舞台的开阔恢宏、跌宕起伏、虚实兼济进行创意性呈现,并由此提供红色题材母亲形象中的“这一个”,是创作者真诚致敬革命先辈的艺术印证。

《母亲》之所以有独到的人物和题材,是因为革命母亲的博大胸怀、信仰之美早已令编剧赵瑞泰动容。他在查阅了1000多万字的资料,拜访近20位党史人物,5次拜谒湖南双峰的葛健豪故居后,最终提炼出:一双摇摇篮的手,摇动了整个时代的精到表达。以母性、人性光辉,拨开历史烟尘,让人们见识这位革命母亲用小脚走出的璀璨芳华。编剧的创作经历说明,自己被感动才能感动观众;深入生活深处才能在众多母亲形象中去发现与众不同的母亲;俯下身段去挖掘历史资源时,彰显信仰之美、人性之美,才能让观众心动、共鸣。

从这部戏的创作与呈现中,我们可以收获诸多感悟。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百年波澜壮阔的斗争历史中,所有的红色资源都有重新回望、真诚叩问的价值,都有艺术工作者创造性转化、创新性思考的宽阔空间。将真实历史中行走的人物进行创造性挖掘,让他们和当代观众产生互动,感受彼此,引发共鸣,是老问题也是新话题。在新时代艺术的不断精进中,葛健豪的人生和她选择的道路,她生命中所蕴含的巨大民族精神力量,以及无数从平凡走向伟大的母亲形象,都期待艺术工作者关注、重构、创造,为革命历史题材和戏剧的年轻化、当代化作出新示范,让历史故事的精魂在今天重放光彩。